那棵老柳树原本没有树洞,就像那棵老柳树原本不是老柳树一样。但柳树终究慢慢变老了,粗壮结实的树身腐了、朽了,坍塌了,出现了一个碗口般大的树洞。
风吹过,树洞会呜呜鸣叫。不知是树洞在哭,还是风在哭,还是风在为树洞而哭,抑或是树洞抱着风在哭。
我和姥姥原本不知道那个树洞。一天,邻居白发爷爷送来一篮子鸡蛋,说那是从树洞里捡来的鸡蛋。我们才知道,那棵老柳树有个树洞,才知家里许久不下蛋的黑母鸡不是真的不下蛋,而是偷偷把蛋下在了树洞里。
没人说得清黑母鸡为什么迷恋在树洞下蛋。也许觉得树洞偏僻,可以保护下蛋的隐私。在那里下蛋不再被公鸡偷窥,也不会被喜鹊惦记。也许只是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无论下不下蛋,躲在树洞里发发呆,做做梦,忆忆往事,想想未来,也是一件优哉游哉的事。
姥姥没有阻止黑母鸡在树洞下蛋。黑母鸡便仍然日日在树洞下蛋,白发爷爷便常常收了鸡蛋送来。送下鸡蛋,摸摸我的头,然后站在院落里跟姥姥说说话。后来几乎每天来送鸡蛋,送完鸡蛋,摸摸我的头,然后坐在阳台下跟姥姥说说话,晒晒太阳。
姥姥和白发爷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不说话时,便一起看树叶缓缓落下。有风的时候,树叶会在风里落下,无风的时候,树叶也会落下。一下午,树叶会落满院落。白发爷爷会帮姥姥打扫院落。扫干净院子里的落叶,又有一些落叶落了下来,姥姥便劝白发爷爷不必再扫。白发爷爷转身放下扫帚,坐在窗台下晒着太阳继续陪姥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任凭落叶一片片落在院里。
姥姥和白发爷爷不去摇晃树,也不用扫帚敲打树,他们允许今天的落叶落在今天,明天的落叶落在明天。他们知道,有落叶可扫的日子并不漫长,有时候扫猛了,一扫帚就把太阳扫下了天空,多数时候扫得轻柔,还是会一下一下,扫薄了一生的光阴。
太阳晒到晌午,姥姥走去厨房燃起袅袅炊烟。白发爷爷帮姥姥打来清亮的井水,洗净白花花的鸡蛋。姥姥把鸡蛋一颗颗轻轻放进热气笼罩的铁锅里,缓缓拉着风箱,慢慢煮熟鸡蛋。鸡蛋在滚水里咕咚咚响着,上下跳跃,像跳一支古老而欢快的舞蹈。
鸡蛋煮好后,姥姥给白发爷爷一颗,给我一颗 ,给黑猫一颗,给自己一颗。
姥姥用笊篱捞出鸡蛋泡在冷水里,等鸡蛋不再滚烫,便取出鸡蛋细细剥去蛋皮。姥姥把剥好的鸡蛋给我和黑猫吃,白发爷爷把剥好的鸡蛋给姥姥吃,姥姥便把她的鸡蛋剥给白发爷爷吃。
白发爷爷起初推辞不吃,姥姥说,一个人住一个空房子,冷,吃个鸡蛋能暖身子。白发爷爷便乐呵呵地吃了,慢吞吞吃进一颗鸡蛋,仿佛吃进后半生的福气。
我不知道白发爷爷想着鸡蛋入睡为什么会脸红,但姥姥似乎懂得,她听着白发爷爷的话,脸也变红了。姥姥脸变红时,似乎也变年轻了,年轻了许多岁许多岁。那样子让我想到姥姥也可能不是一直都是姥姥,她也曾经是多年前的她,也曾是她自己。
光阴像水一样缓缓流淌,后来河流结了冰,再后来天地间下了一场茫茫大雪。
天晴后,太阳重新照亮大地,但姥姥脸上的菊花再没有盛开。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成了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沟是更深的沟,壑是更深的壑。姥姥的人生仿佛发生了地动,姥姥的脸更像经历了水土流失。
白发爷爷从此没有再来。从那以后,是我每天去树洞收鸡蛋。我掐着时间去收鸡蛋,白发爷爷再也没有收鸡蛋的机会,也没有送鸡蛋的机会了。
不是我成心捣乱,也不是我迷上了收鸡蛋。是舅舅和姨妈叮嘱我去收鸡蛋,赶在白发爷爷之前收回鸡蛋。
我不辜负舅舅和姨妈的叮嘱,日日在白发爷爷之前收回了鸡蛋。有几次,我远远看见白发爷爷迈着脚步走向树洞,看见我收走鸡蛋,他一只脚抬起来,忘了落下去。又一次,我看见他站在空了的树洞旁发呆,然后向姥姥家的方向眺望。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我看得见他的白发,那白发更白了,仿佛遭了深秋的霜,更像落了冬天的雪。
姥姥的话少了,有时对着墙发呆,有时对着天发呆,有时对着虚无发呆。更多的时候,是望着树洞发呆。她望向树洞的眼神空空的,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在看,像树洞一样,存在着,又似乎空洞着,沉默着,又仿佛在诉说着。说什么,却无人倾听,也无人能听懂。
大寒之后,源源不断下蛋的黑母鸡,下蛋的热情减弱了,产蛋的身体枯竭了,再也不下蛋了。一连多天,我踏雪前去收蛋,收的都是一个空。白发爷爷呢,他收到的只能是一个更大的空。不,其实他已经不再去收蛋了,可能他不能承受收获总是一个空吧。
树洞就是那样的空。像胸部的一个旧伤口,此去经年,不再疼痛,却始终空荡荡的,像一个无声的呼唤,像一个虚虚的等待。
每当有风吹过,仍会呜呜地鸣叫。
(史诗,原名史宗峰,靖边三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