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入土为安那一刻,亲戚们都身着白衣,含泪送别。
只有傻表哥不悲伤,不哭泣,他独自在跪别的人群里跑来跑去,不断劝慰哭丧的人们:“别哭,爸爸放心了!”
我母亲看他傻乎乎、没心没肺的样子,更加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傻表哥见状,立即跑来劝慰母亲:“姑姑别哭,爸爸放心了!”
“爸爸放心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这句话是舅舅的临终遗言。七十岁的老舅不怕死,但是最怕死后傻儿子无人照顾,无以为生。现在,舅舅终于老去,留下四十多岁智障的表哥,既无妻子照顾,也无儿女赡养,舅舅又怎么能真正放心呢?
我心中正疑惑不解,却见母亲竟在傻表哥的劝慰下,渐渐停止了哭泣。原来,作为姑姑,母亲已经得知傻表哥有了可靠的归宿了。
一年前,大学生村官主动上门解决傻表哥的归宿问题,政府主动安排四十多岁的傻表哥提前进了敬老院,并提供住宿、食物、医疗等相关服务,且不收取一分钱的费用。
七十岁的老舅常年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常年惨白的脸有了血色,半生佝偻着的腰板都挺直了些,哭干了的双眼一下子泪如泉涌。他太意外了,太感动了,不禁哆嗦着双手,紧紧握住年轻村官的手,握了许久许久。
舅舅的担忧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他完全没有料到。早在几年前,村里建议他办理申请儿子入敬老院的事情,他以为该政策只是提提而已,不会落到实处,便没有申请,因此他总是悬着一颗心,常常为傻儿子的未来忧心忡忡。
“幸亏是个傻儿子,要是个傻女儿,就更可怕了!”曾经,亲戚们不知如何帮助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舅舅,只好讲了一个更悲惨的傻姑的故事安慰舅舅:
几十年前,邻村有个傻姑,父母老去后,她不得不寄居在哥哥家,渐渐遭到嫂子嫌弃,不到三年便死掉了。哥嫂虽不至于虐待她,但也很少关心。傻姑独自去地里干活,曾不止一次遭遇强奸,然后又被威胁,不许告诉家人。直到傻姑肚子像山一样隆起,哥嫂才发觉了,但傻姑迎来的不是同情,而是加倍的嫌弃——哥嫂认为她丢人现眼,败坏家风,从此更不待见。于是傻姑便进入被强奸与流产的恶性循环中,终于在一次流产后感染致死,结局令无数人感叹唏嘘。
傻姑的故事不但没有减轻舅舅的担忧,反倒让他彻夜难眠:时代变了,傻表哥又是男人,虽不会遭到傻姑那般的不幸,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智障傻子,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舅舅苦苦思索,独自徘徊在深不见底的暗夜,看不到任何出路。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等到阳光照亮窗户,他却觉得阳光离得那么远,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够不着,摸不到,抓不住。
没料到,就在一年前,傻儿子的养老问题竟被政府顺利妥当地解决了!傻表哥被政府安排进入东坑镇敬老院那天,舅舅激动地走到阳光下,田野里,身体是暖和的,心里也是暖和的。于是在一年以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当傻儿子从敬老院回来送他时,他看着被敬老院照顾得妥妥贴贴的傻儿子,安详欣慰地对他说:“别哭,爸爸放心了!”
舅舅长眠于青山脚下后,亲戚们四散离去,母亲没有立即就走,作为傻表哥的姑姑,她的心还没有完全放下,她把她已经问过好几遍的话又重复问了一遍:
“敬老院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
“你在敬老院能吃得饱穿得暖吗?”
“能!”
“你在敬老院过得舒心吗?”
“舒心!”
母亲重复问完了所有问题,最后掏出几百元钱塞给傻表哥,嘱咐他在需要的时候花掉,但傻表哥没有收钱。
“我有钱呢,”口齿不清的傻表哥重复几遍说,“敬老院每个月都给我们发钱呢!”说完,竟真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
母亲愣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钱,忽然眼圈又红了,泪水再次流了下来,不过这泪水显然不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感动、欣慰的泪水,她轻轻擦干眼泪,然后握着傻表哥的手说:
“不哭了,我们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