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怨父亲那一辈人,一棵棵大树都是他们砍了的。村子里大人娃娃,一个个早早的准备下棺材,就怕没树砍了,裹一片草席子埋。母亲的那口三相五盖的棺木,都几十年了,要是那几棵柏树长到现在,一定够做几口四块半的了!明里、暗里,多少大树就这样倒下,多少大树又被买卖。大树村只剩一个“大树”的名号,大树村也只剩那一棵不成材的老柳树了!
对了,苹果苗不吃青草,只吃肥料。羊卖了,圈里还有几尺厚的羊粪。可赵二树不知道如何给这些苹果苗追肥?他妈说话了:“问你哥去呀!”他就去问赵大树:“大哥,你的果树是咋长大的?”赵大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眉头的皱纹拧成一个疙瘩,生气地说:“我拿鞭子抽大的?”赵二树笑:“咋跟我想到一块了!”赵大树更加莫名其妙,伸手要摸赵二树的头,却被赵二树挡住。赵大树问:“你这脑袋没烧糊涂吧?”赵二树笑:“你才烧糊涂了!”赵二树说了追肥的事。赵大树嘿嘿傻笑:“你拿一圈羊粪追苹果苗,还不烧死树苗!”赵大树把赵二树让回窑里,又叫孙子从洋芋窖里拾回一篮子红富士,给赵二树吃。赵二树也不作假,拿起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张口嚓嚓地吃了起来。赵二树又说:“这红富士还真比羊肉好吃!”赵大树好像又没听明白。
念起苹果经,赵大树还一套一套的。树苗追肥与给小娃娃喂奶水一样,你想给吃肥酒大肉?一顿怕就堆宰下了!赵二树笑。“堆宰”是大树村人最常用口语,意思接近死亡。赵大树又说,你给羊羔贴料,也要给细嚼慢咽——哪只羊是拿气管子吹起来的!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见钱——什么有什么的生长规律,违背不了!拿红富士来说,乔砧树要四五年结果,矮砧树则三年就开始结果了。当然挂果后,你还要注意疏花疏果,以提高苹果的质量和品质,其实疏花疏果的目的,也是为保花保果。
赵二树没想到哥哥赵大树果真成树精了!
去年秋天,沈乡长带着全村人到赵大树的苹果园参观,让赵大树给大家介绍经验。赵大树还有点害羞呢,这会儿就像锅滚了一样冒得圪洞洞的!赵大树又回到追肥的问题上。赵二树明白了,得慢慢的来,一点一点地追,还不能直接把羊粪倒进苹果苗的根上……
没想到我也是大树村的命。
前年开春,县里精准扶贫队抽调下乡干部,我又被派到大树村包村。这些年,因为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信息时代了,一个微信或者电话甚都可以了解。我就不到大树村,但感觉里大树村还是悬在大山里的孤岛。
一到大树村,我突然产生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跟我一块下乡的一名干部,也不解地问:“不是说比北京还远——才两个多小时!”我倒像什么都了解似的,说:“这不,都柏油路了,你还当老黄历翻!”
这哪里是大树村啊,花开满山,鸟鸣声声,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苹果花的清香。一眼望去,山山青翠,峰峰秀丽。村子对面的摩天岭,云遮雾罩,恍如仙境;绕村而去的清水河,溪水潺潺,树影婆娑。一棵棵松树、柏树、杨树、柳树,像大树村的年轻的卫士,守护在房前屋后,守护在山坡上,守护在公路和河道两边……喜鹊已经在几棵杨树上垒窝了,绕着树头欢叫着。只是冬暖夏凉的土窑洞不见了,乡亲们住进了漂亮的楼板房,让我多少有些惋惜。
沈建荣已是大树乡乡党委书记,但大树村还是他的联系点。他好像猜着了我的心思,跟我说几年前的一场大雨,下了几天几夜,窑洞大多成了危房,政府补贴了大部分,家家都新建了楼板房。我跟沈建荣说:“才几年啊,大树村竟翻天覆地了!”我又跟沈建荣开玩笑,说:“沈建荣,你也算真正‘建荣’,修成正果——那些年我咋没发现你还是个人才!”沈建荣笑:“什么正果,才不是呢——都是逼的!”
沈建荣要带我去赵二树家。
我问沈建荣:“赵二树不黑皮了?”沈建荣笑:“人穷了,甚事都不怕;富了,就绅士起来,命也就贵了——谁还赌命!”我不由感慨:“但愿人民都幸福,世上从此无疾苦。”赵二树已过古稀之年,但看上去还似当年,说起话来像打铁。我说:“二老赵,还认得我吗?”赵二树说:“把你皮剥了,我也认得哩!”我骂赵二树:“你个灰孙,会说话了不!”赵二树家里,除电视、冰箱、洗衣机等一应电器外,居然像城里人家一样,在沙发前后,略显零乱地摆放了吊兰、文竹、月季花、君子兰等几盆绿植。赵二树给我们泡了铁观音茶,又端上苹果,说:“现在光景好了,不像那些年,老鼠进门长出一口气,贼来了不怕客来了怕。”我倒叹起气来:“这还要帮扶,怕是我要你们扶了!”(未完待续)
(作者为榆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