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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村(之一)

来源:靖边新闻信息网 发布时间:2025-11-14 09:14 作者:霍竹山

几十年里,大树村的大树被砍伐殆尽。做梁的做梁了,做棺的做棺了,当椽的当椽了,还有炼钢时代炼钢了。多少大树,只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木墩子,像小学生课本里的大大的句号,为大树村的绿意送行,鸟鸣送行,青山绿水送行。

大树村现在只剩一棵老柳树了!这棵老柳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不成材。烧火吧,火焰不够硬,不要说跟有油性的松柏树比较,就是槐树、榆树燃烧起来,那也是噼里啪啦熊熊燃的;做两个喂牲畜的大木槽,倒也合适,可乡亲们迷信,说这棵老柳成精了,有人半夜经过,听到过老柳沉重的叹息声。

这棵老柳树就这样活下来了,活成了大树村的记忆,也活成了大树村的一个标志。

当然,大树村不是因为这棵老柳树叫大树村的。可以肯定地说,是先有一棵棵大树,然后有人住进树林里,才有这个大树村的名字。

人老常说那些年。赵大树说:“山上有花豹、野猪、狼,村里有一个叫狼剩的,就是被狼叼走了童年的名字。树上有锦鸡、猫头鹰、画眉、大杜鹃,水里有鱼鹰、鹭鸶、黑鹳、大雁、赤麻鸭。至于喜鹊、百灵、麻雀、老鸦、姑姑裤、树嘣子就多了。村里鸟鸣声一阵又一阵地响起来,从早到晚不歇息。”赵大树的爷爷听着鸟叫声,就能知道天气的变化,明天是晴是阴,有雨还是没雨。清晨听到姑姑裤鸟“姑姑——裤,姑姑——裤”的叫声,那一定是一个大晴天。他爷爷说:“姑姑——裤,姑姑——裤,太阳出来把裤子补。”还有一种叫拜雨鸟的,扇着翅膀直直地飞到半空中,他爷爷说:“拜雨鸟,亮翅翅,毛毛雨,洒一地。”我知道赵大树说的树嘣子是啄木鸟,可拜雨鸟还有什么名字,赵大树也说不清楚。大杜鹃“割麦割谷”,似在提醒人们麦子黄了;姑姑裤“姑姑——裤”,要告诉行人天气即将转凉。

这是大自然赋予大树村的语言。

赵大树还说:“靠山吃山,大树村靠树吃了多少年,没受过穷,没挨过饿!”他父亲那一辈人唱“兄妹开荒”,大树砍了还有小树、圪针、杂草,冬天点着火,一烧几架山。春天种上庄稼,就等着秋天的丰收。他父亲那些年,地肥得像吃过奶似的有劲儿,油菜满山黄,荞麦一地霞,庄稼长得油黑油黑,种什么成什么。他母亲是从滩里嫁到大树村的,就为柴水相连,就为不晒大太阳。可没过多少年,山就秃了,沟就开了。大树村的一棵棵大树,也逐渐少了,从满天的绿荫,到一片片绿荫,再到一棵一棵的绿荫。最先是山上花豹没了,再后是野猪没了。最后走的一只狼,像报复似的,咬死了张三家的几只山羊,从此狼直直的嚎叫声彻底消失。接着像是谁发出了走的通知,水里的黑鹳、大雁、赤麻鸭走了,树上的锦鸡、猫头鹰、画眉走了。

大树村从此变得寂静起来。

鸟鸣声声的日子消失了,虫声四起的夏夜消失了,小河哗啦啦的流水声消失了。消失了的除了一棵棵大树,还有一朵朵火红的山丹丹花,一片片就地漫开的打碗碗花,一山山金黄的艳英菜花……

等到了赵大树这一辈,开始退耕还林,封山禁牧。退耕还林政策大家都说好,谁家的山退耕了,政府的补贴比地里的收成还多。家家争着要退,可村主任老郝心眼歪,亲戚的给退了赵大树的不给退,平缓的山坡给退了陡坡不给退。赵大树和兄弟赵二树到乡政府找乡长,乡长的心更歪,混账王八蛋竟然说赵大树的陡坡太陡了,树爬不上去!赵二树四下瞅了一眼,却被哥哥拉上走了。赵二树无奈认命了,只得和他的骡子、庄稼一年年爬上陡坡的山。干旱地,一点劲儿早使尽了,庄稼长得稀稀疏疏,光景就过得半死不活。赵大树却一气之下,卖了山羊,卖了骡子,卖了家里能卖的东西,包括他和老伴的两口柏木棺材,自己退耕还林,种上了苹果树。封山禁牧大家也说好,乡亲们开始怀念一棵棵大树,怀念声声鸟鸣,怀念青山绿水。只是政府不给补贴,赵二树骂村主任老郝:“大树村这么多绵羊、山羊圈着,你说一句舍饲就完了,让你羊先人喝西北风。”

老郝也是村里厉害角色,哪吃过这种亏!

可精人怕愣种,愣种怕灰孙,赵二树典型灰孙一个,三句话不过,就镢头斧杖迎了上来。村里几个愣种,没挨过赵二树斧杖的少。只是山高皇帝远,赵二树每次伤了人,都是赵母和赵大树出面,又赔礼又赔钱了事。要不,赵二树早吃冷饭走了。谁遇上赵二树生事,只能当是被狗咬了一口。老郝也只是跟赵二树争辩几句,顾全一下村主任的面子。馍馍不熟气不圆,老郝心知是退耕还林的原因,可退耕县上、乡上分指标,就像准备了两桌的饭,来了十桌客,他咋安排得下!

谁知没过几天,老郝家的老坟就被人平了。

老郝明知是赵二树干的——也只有赵二树这个灰孙,天不怕,地不怕,脑袋绾在裤腰带上做事的这号货色,才能干下这种缺德的事情。可一来没证据跟赵二树理论,拿不倒这个灰孙;二来老郝也不想无风起浪,让人以后戳着脊梁骨骂。只好自认倒霉,他一个人重新垒起坟堆,给先人烧纸磕头赔了不是。老郝明白,赵二树这次也算是警告,再一次怕是……老郝便到乡政府,也不说原因辞了村主任。

赵二树成了大树村谁也惹不起的一霸。赵二树趁着羊子便宜,不卖羊反买羊,一下有了几十只的羊群。几十只羊就几十张羊嘴,大羊叫,小羊嚎,赵二树哪能舍饲得来,开始还是趁着夜色偷牧,后来干脆明目张胆地大白天放牧。大树村的封山禁牧,也就毁在赵二树的带头作用下了。既然赵二树能放牧,大家就跟着学。

大树村成了名副其实的养羊村。

一群群山羊、绵羊像一个个锄草机,将泡泡草、野豌豆、沙芦草、虮子草、绵蓬……总之,山上的青草都适合羊的胃口,没有一种它们会抛弃在嘴边。特别是地椒椒草,是羊群最爱吃的一种香草,几里路上也诱惑着头羊,带领着羊群爬山越岭地跑过去。而放牧毕竟不是政策允许的事情,赵二树半夜把唯一能到大树村的路给刨断,乡干部就是想到大树村检查也来不了。大树村俨然成了大山里的一个孤岛,悬在大树乡干部昨天的记忆里。(未完待续)

(作者系榆林市作协副主席)

网络编辑:王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