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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

来源:靖边新闻信息网 发布时间:2025-11-11 15:00 作者:刘曹凯

我虽从不曾自诩为文人,却一直有着文人的情结。

中国古代,文人的野心在功名,在官场,在庙堂之上,却独独不在诗文。然而文人又常常追逐功名而不得,醉心官场而失意,空居庙堂而无获。偏偏失落之余、寂寞之时苦吟的几句诗词却能直抵人心、传诵千古、镌刻山河。我的文人情结多半是从这些诗句之中而来,自幼诵读,那些词语意象就深深扎根心底,犹如一粒种子跌进泥土,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诗词之于中国人,大抵如此。文人能引以为傲的也全在于此,不经意间竟能将唐诗宋词的神韵格律深深注入国人的血脉之中,成为身体与灵魂的一部分。

于是每每得见荷花忆起的总是西湖六月,闻听钟声想起的是寒山古寺,夜凉如水思念亲人之时举目吟诵的多为明月几时有。我今日要寻访的就是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既要摘一摘这苍劲清冷的诗句,又要探寻那长烟落日中的孤城。

从靖边县城往西南而去,不久就深入到白于山腹地。蜿蜒起伏的山峦仿佛是上古时代凝结的波浪,线条跌宕起伏,沟谷纵横交错,车辆就在大山的褶皱中穿梭。仿佛打开了一卷斑驳的古籍,一道梁、一条沟、一孔废旧的窑洞、一株枝桠横陈的古树,都是穿越古今捡拾起的文字,值得细细磨洗辨认。汽车丝毫不肯放慢速度,从难忘项背的大山脚下滑过,在深不见底的沟谷中喘息爬行。每一个急促的转弯,撞碎的都是时光雕刻下的历史的轮廓,翻过的是一页页厚重的纸张,随着车轮的翻滚我的心头毫无征兆地震颤着。

墨染一般的浓云在头顶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从天际撒下来,将山头连同孤独屹立的树木、瑟瑟抖动的荒草、踽踽独行的牧人都紧紧罩住。风狂吼着想要撕裂这阴霾,打着呼哨顺着山谷攀爬,直入天际吹得乱云翻转,黑压压的云好似千军万马嘶鸣着而来。我立在山头,从未如此接近头顶的这一片天,能清晰地感受到乌云满布的天空弧线的边沿,山脚下是历经千年风霜轮廓依稀可见名字却唤作新的一方残败的城。

烽火台已经倾颓了大半,只剩下一方孤独矗立的土墩,土墩的四壁还显露着黄土本来的颜色,在它之上是一层细密的荒草和野花。千年之后的风掠过旷野,长风萧萧中仿佛号角声再次响起,山谷间的一切都在抖动。这一刻,只觉得自己在浩渺如烟和沧海横流的历史中如浮游般渺小;这一刻,只觉得自己在山峦高耸与黑云压顶的天地间如巨人般伟岸。陕北的七月,萧瑟与苍凉的景象尚未显现,然立于此间,孤独与沉重之感弥漫于心间久久无法散去。

千百年来这里一直是边塞关隘。往前,是厉兵秣马、野心勃勃的异族;身后,是暖风习习、春闺清梦的故乡。两军相交,旌旗猎猎,战马长嘶,刀戟相击。如雷的呐喊响彻云霄,如雨的马蹄震荡山谷,如注的热血喷洒而下。

范仲淹,就在这狼烟四起之时走进了荒凉的边关之地,以一介文人之躯于家国危难之际毅然戍边出帅。这一定是范仲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段时光,数年之后他在《岳阳楼记》中发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议论之时,如何能不忆起边塞之地的萧瑟秋风与满目怆然,或许正是战争的惨烈和边地的凄凉才让他得悟忧乐之道。时至今日此地依旧难掩荒凉,范仲淹千年之前来到此地时的心情已无法揣测,所幸文人手中是有一支竹管毛笔的。也许就是在疆场厮杀之声稍稍平息时,诗人挥毫泼墨,只寥寥数笔就完成了一篇千古绝唱。

边塞深秋的肃然,让头顶的大雁哀鸣南飞而无丝毫停留之意,悠悠羌笛搅扰了落霜之夜的明月,外患未平,一杯浊酒,难以浇灭戍边之人心头的思乡之情。面对此情此景诗人不禁潸然泪下,但这不过是寂寞的清夜偶发的几句慨叹,他的眼光足够长远,胸怀是如此宽广,悲情虽藏于诗句之中,豪迈才是主色调。我以为如范仲淹者,先是文人,而后才是能臣儒将。古文人是有一身抱负、满身傲骨、一腔热血的,既有挽大厦于将倾舍我其谁的使命感,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着,更有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气度。

文人如范仲淹是近乎完美的存在。高居庙堂与远谪边关之时,从未得意忘形,更不曾意志消沉,正可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为政,“庆历新政”为暮气沉沉的王朝带来了一线生机,对后来王安石变法的影响可谓深远;为将,“胸中自有数万甲兵”,边地民谣曰“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更兼曾拔擢过狄青、种世衡,前者战功不逊于岳飞,后者世代为将,种家第三代即为鲁达口中“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的相公种师道;为儒则点拨过“横渠四句”的张载,“为生民请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更像是范仲淹一生的写照。

有宋一朝,文人是幸运的,他们凭借向古圣贤习得的经世文章挤进朝堂,如范仲淹、王安石者以文人特有的情怀和才干,推动帝国向他们心中的理想无限接近。然而文人又是不幸的,壁垒森严的宫殿之上原本不允许他们有如此靠前的位置,只为一些不甚明显的过失,或者竟只是断章取义的几句诗文,一个个落寞的身影从开封城黯然离去,就此只能与飞檐翘角遥遥相望。为文人们引来命运垂青的文章诗句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变成一场灾难从天而降,这一出黑色幽默的戏码不断地上演。文人们于是个个噤若寒蝉。大殿之上他们只能偏立于一隅,在端坐高处之人眼中可有可无,最多就是用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样的诗句博佳人一笑吧。文人们的情怀和理想就这样在历史的长河中一点点被消磨,那一支凌厉带锋的笔逐渐变得绵软无力,写下的诗句也只剩下了烟花柳巷的咸湿和绿蚁新酒的慵懒。

乌云散去,一轮如血的夕阳露出头来,映照着层峦叠嶂的大山,荒草、野花、不知名的坟冢、残败的城墙都披上了一层迷离的色彩。千年之间,这一片土地上的纷争从未止息,然而再无范仲淹式的文人出将戍边,也再无如此雄浑瑰丽的诗词来描摹这片厚重苍凉的土地。千年之后,烽火狼烟不再,那么让我在袅袅炊烟落落斜阳中再读一读这传诵千古的诗句吧!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

(作者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网络编辑:王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