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课本有没有温度?
当年学习到“黄埔军校”那段金戈铁马的史实时,我或许不会那么心潮澎湃。但当冰冷的铅字背后,浮现出一张亲人的面孔,一段家族的血脉,历史便骤然有了心跳和呼吸。
上个世纪20年代,风雨如晦。在陕北靖边的沟峁山塬之间,一户樊姓的富实人家,做出了一个不寻常的决定:举全家之力,送最优秀的子弟樊秉礼走出黄土高原。这个决定,如同将一颗种子投入时代的洪流,从此改变了他一生的航向。
他的名字叫樊秉礼。父辈以儒家崇尚的“仁、义、礼、智、信”为六兄弟取名,因排行第三,故名“秉礼”。这个名字,仿佛预示了他一生将恪守的家国大义。
他的一生是短暂的。从1904年到1939年,仅有三十五载。他没有留下子嗣,甚至没有留下一张可供后人瞻仰的照片。关于他的事迹,大多散落在网络信息的碎片和家族的口耳相传中。于我而言,他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是我丈夫的三叔祖。作为一名记者,我常想,若能跨越时空,我定要采访他。
“当您深受孙中山先生‘天下为公’的感召,考入榆林中学后,为何选择放下笔杆,拿起枪杆,立下精忠报国的志向?”
“在您为国奔波的戎马生涯里,有没有在某个夜深人静的片刻,望着寂寥的圆月,耳畔响起那旷远悲凉的陕北信天游?”
……
答案,或许就藏在他留在故乡的唯一印记里。在老家旧日的油坊中,悬挂着一块他手书的匾额,至今犹存,上书四个大字——“端木生涯”。笔力遒劲,端庄大气。“端木”指的是孔子的学生子贡,一位善于经商的儒者。这四字,是旧时商家的经营准则,象征着诚信为本的儒商精神。
他本该是“端木生涯”的继承者,在故土践行儒家理想的另一条人生路径。然而,时代的巨浪拍碎了书桌与账台。1916年考入榆林中学,民国十三年(1924年),经民主革命元老于右任介绍,他加入中国国民党,并顺利考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在那里,他研读《孙文学说》、《建国方略》,淬炼军事理论与实战技能。毕业后,他以优异成绩获得校长蒋中正签发的军人最高证书,从参谋官一路晋升至校级军官。
他的人生轨迹,从此完成了从“端木生涯”到“天下为公”的升华。他守护的,不再是自家一方的油坊、羊绒、药草产业,而是四万万同胞生存与尊严的“大国生计”。
抗日战争期间,他编入第八战区司令傅作义麾下,驻扎于今内蒙古临河、宁夏银北一带。1939年3月,在驻地宁夏银川红十字滩附近,日军12架飞机疯狂轰炸,樊秉礼与300多名军民,壮烈殉国。
在那个车马邮件都慢的年代,他就这样牺牲在了遥远的异乡。没有葬礼,没有确切的埋骨之地,关于他的一切,如今健在的老辈人也所知寥寥。
我时常在心中临摹他的画像:他必定是一位铁骨铮铮的陕北汉子,高原的沟壑铸就了他的坚韧不屈;而骨子里的儒雅,又如影随形,融在他笔下的“端木生涯”里,融在他“军中才子”的风范中。
在樊秉礼之后,他的四弟樊秉智,也踏着兄长的足迹,成为黄埔军校第四期学生。一门双黄埔,这已不是一个家族的荣光,而是一个民族在危亡之际,前赴后继、慷慨赴死的缩影。
今天,我们身处和平幸福的年代,樊家的子孙后人,永远铭记着这位为民族大义而马革未还的先人。他的生命没有直系的后代来延续,但他用牺牲换来的和平,由我们每一个享受这盛世光景的后人来继承。
他是一页历史,一个名字,一段家族记忆。他更是一种精神,连接着黄土高原的“信天游”与抗日战场的轰鸣,诠释着从“修身齐家”到“治国平天下”最朴素也最崇高的士子情怀。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像三叔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历史课本或许没有足够的篇幅为他们立传,但家族的追思还在,一个民族对牺牲者的集体敬仰还在。这,便是历史最深沉、最有温度的书写。
【作者系靖边县融媒体中心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