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鉴于上次领导对我善意的提醒,我再面对材料时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茫然而无从下手,这也换来了领导更加严厉的批评。我对于文字的自信荡然无存,每敲下一行字都是战战兢兢,每当门口有脚步声响起,精神都会变得高度紧张起来。
我偷偷翻起公考的书来,妄图通过遴选逃离乡镇。我开始怀念起驻村的工作来,埋头纸堆时忽然就会想起顾会长的段子来,忍不住笑出声来。通往村组的道路下雨时还是那么的泥泞吗?那一片树林的叶子是不是已经变黄了,像玛瑙一样挂了霜的沙枣应该不再苦涩了吧,我就这么在电脑前恍恍惚惚地打起瞌睡来。
不知什么时候顾会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门似乎没有打开过,眼前掠过一阵清风,却没有熟悉的酒气。
“小刘还在看书?哎呀,好习惯,好习惯,和我女儿一样……”
“你还有个女儿呢?”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我女儿可是爱学习,今年都高三了,在市一中念书哩,市一中,全市最好的中学,她在全年级也是数一数二的学生嘞……”顾会长脸上洋溢着把客人喝倒后的得意。
“那真是太优秀了!”
“那是,我这女儿随我,脑瓜子可灵了,就像算盘珠子,一拨就转。”
“咋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婆姨?”我从没听说顾会长还有婆姨,他总是一副单身汉的样子,除了酒想不起来还有谁会陪着他。
“那有啥好提的,唉……”顾会长长叹一声,似乎回忆起了一些什么,眼睛里的光变得不再浑浊,似乎有晶莹的液体在眼眶间流动,连目光也变得温润起来。
“你知道我的那酒是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是我结婚时存下来的,这些酒都是我女儿他舅舅从贵州茅台镇带回来的封坛原浆,喝起来那可叫一个香啊,宴席上的亲戚朋友都喝得不省人事了,倒在桌子底下,睡在旮旯墙角。以至于到后来我再提起那天的事,大家都不记得了,连这酒的味道也想不起来了,好在我还留了这么一坛子。”
原来顾会长的这坛老酒还有这样的故事,我对这坛酒的兴趣更加浓厚了。我可不是馋它的味道,对酒我还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我想知道的是这坛酒到底有什么特别,值得珍藏这许多年。
“你光说酒香,我咋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知道你小子馋我的酒,也知道你看书是想离开镇上,等你真要高就的那天我就开坛让你喝个痛快!”
顾会长竟然知道我的心思,是谁泄露了这个秘密?其实我并不想离开镇上,可每天重复这样的工作和生活让我觉得看不到希望,不管是材料还是前途都很渺茫,通往村委的那条路景色宜人,空气清新,遇到的老乡也很亲切,可我们更向往通往城市的柏油大路。我的心情忽然如夜空的清月笼罩了一层薄云,忽明忽暗起来,我直起身子合上书,可那书又固执地自己摊了开来。
六
时间悄悄流逝,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我的心情一天天沉重起来。遴选结束后我忽然变得异常轻松,成绩已经无所谓了,我渴望离开但又觉得考试通不过也不过就那样。翻开原先的材料我也觉得不甚妥帖,我开始主动参与到顾会长的酒局当中,虽然他不再向我发来邀约。
顾会长去了市里看望女儿,夜幕降临后我变得无所事事,再听不到划拳喊叫的声音,也没有了推杯换盏的热闹,整栋楼都显得寂寞而冷清。我不止一次试图推开隔壁紧锁的门,然而每次都是徒劳,那扇门似乎从来没有打开过。
镇上又来了下乡的客人,因为没有了顾会长的参与,酒局显得冗长而无趣,让我稍稍提起兴趣的大约是顾会长的旧同事提起了一段关于他的往事。
“老顾年轻时有个相好的,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那女子父亲是县上的一个领导,要将两个人调回县城。这个老顾也是犟,死活不愿意离开乡镇,结果女方回了城,两个人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后来呢?”
“后来,没想到老顾仕途上也不顺,又开始酗酒,连个婆姨也没再寻下!”
“顾会长可是说他不但结过婚,还有个女儿正在上高中哩?”我忍不住问,听到端着水壶的服务生这么问,大家忽然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和酒杯,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我。我硬着头皮又说:“他这几天就是去市里看女儿去了。”
那人忽然露出些尴尬的神色来:“哦,也许是结过婚的,女儿可能本来有,或者也许……没有过吧……”
这话听着让人糊涂,可话题就这么结束了,顾会长原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更何况他的那些渺茫的经历呢,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没多久就会让人觉得索然无味。往事是自己的酒,值得时时回味,越久越香醇,于别人却如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
顾会长没几天又回到了镇上,而我也要离开了,我丝毫没有该有的激动和兴奋,反而觉得怅然若失。倒是顾会长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悦,他要兑现自己的承诺,打开保险柜里的老酒为我饯行。
我有些受宠若惊,趁着夜色在镇子上买来了整只的烧鸡,去饭店打包了凉菜,借来一张桌子支在地下。下酒菜一一摆开,我又找来洗得干干净净的酒具,柜子里的老酒必须得配上这样隆重的仪式才行。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王镇长、老张还有几张不大熟悉的脸,就连曾经训斥过我的书记也赫然在列。在这个即将离别的深秋,我感觉到了融融的暖意,大家是来为我送行的,虽然另一些人可能只是为深藏的老酒而来,但我依旧难掩心底的感动。
等到一切准备停当,喧闹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顾会长表情严肃,从床头摸出一把钥匙举在胸前,像举着一面燃烧着的旗帜。我郑重地接过钥匙,艰难地穿过人群,拉开铁皮柜子的门,顾会长一字一顿地报了一串数字,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年代传来,夹杂着浓浓的岁月的痕迹。我颤颤巍巍地输进去,用手一拧钥匙,啪嗒一声保险柜打开了。
“咦……”众人纷纷发出惊叹声来,一阵清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在手机的光亮映照下,斑斑驳驳的铁皮柜子一眼即被望穿,里面空空如也。、
(作者系靖边县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