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家坐在村委的办公室里填着材料，不知哪里来的一条狗溜进来，叼走了王镇长脱在桌下的一只鞋，王镇长光着一只脚，一跳一跳追在狗的身后骂。大家却都不帮忙去追赶，只是看着一人一狗咧开了嘴笑。顾会长这时故作惊讶：“呀，王大镇长不会也是吃了狗的骨殖吧？”
这是流传很广的一个段子，说是有一个镇长去下村，吃饭的时候老乡端上了一盘领导最爱的大骨殖羊肉。领导边啃边说：“简单点就行了，不要搞得这么丰盛嘛！”老乡忙说：“哪里，哪里，这骨殖不值几个钱，平时都是给狗啃的。”给狗啃的大骨殖羊肉从此出了名，连市县的领导都不时要跑去啃一啃，一边啃一边听段子。
虽然是个老段子了，可大家还是笑得前仰后合，有人拍着手去逗那狗，狗跑到大门口扔下鞋摇着尾巴慢悠悠地走了，大约是被那汗味熏着了，又好像只是来捉弄一下众人。
乡镇干部的工作任务很重，有时白天忙着下村入户，晚上还要填报表、赶材料、完善工作，好在大家都习以为常学会了苦中作乐。顾会长总在大家低头无语的时候突然讲一个段子，有时能把人笑出眼泪来，工作中的烦闷便一扫而光。到了晚上，有了空闲时间，大家就要找些事做，喝酒、打牌，或者只是聚在一起聊天，时间也溜得更快了。
不久，我被领导相中，去了党政办写材料。写材料不同于其他工作，常常要熬到后半夜，白天又要和领导凑在一起改稿子，便很少再去下村，顾会长的酒场也无暇顾及了。常常熬到深夜隔壁还在嬉闹划拳，我的灵感又如暗夜中的星辰般难以捕捉，忽然对隔壁的醉生梦死心生厌恶。顾会长总会端着一杯酒进来，和我推让一番，有时候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在电脑上敲字。
“小刘啊，你的材料怎么总是喜欢掉书袋呢？这是讲给镇村两级干部听的，没那么高的水平，多讲如何落实，那些大话留着让上面的领导讲好了……”
顾会长竟然这么评价我的材料，我当然不服气，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不讲这些难道要讲喝烧酒、啃骨头吗？”
顾会长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大号茶杯里的啤酒险些洒了出来，一边仰起头灌啤酒一边含混地答应着：“嗯嗯，你说的没错……”
我为自己的话得意起来，心里泛起一丝恶毒的快意。大约是因为我让他难堪的话语，又或者是我脸上总挂着难以掩饰的厌恶，顾会长便很少再来，隔壁的战场也悄悄转移了，我倒是乐得清静。
直到有一天领导握着我递过去的材料说：“小刘呀，以后的讲话还是实在一点的好，文绉绉的话村干部也领会不来啊！”
我的脸发起烫来，像是二两烧酒下肚后泛起了热劲，从脸颊烧到头皮，又从头皮烧到后脖梗子。一股深深的沮丧将我包围起来，这可是连着几个夜晚熬出来的材料，领导也不再说什么，轻轻地把材料搁在了一旁。开会时领导全程脱稿，旁征博引、嬉笑怒骂，有好几次甚至讲起了低俗的段子，这样的讲话理所应当赢得了满堂喝彩，平时打瞌睡玩手机聊闲天的人全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写的材料就这样被领导用一场自导自演的表演否定了，我心底甚至升腾起了对领导莫名的怨恨。可这能怪谁呢，顾会长不是没有提醒我，我这时才后悔起自己当初的鲁莽行为来。
四
等到夜色又一次笼罩了这座静谧的小楼时，我终于坐不住了，一番找寻之下，在老张的门房里看到了顾会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顾会长的酒场已经搬离了自己的办公室，见我进来他并不显得惊讶，招呼我坐下，我一口气灌下去一大杯啤酒。
顾会长并没有提起当天的会，似乎也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关于材料的对话，不时和我碰杯。几杯啤酒下肚，心底积压已久的怨愤在酒水的浸润下慢慢升腾起来，全部喷涌而出，与此同时，另外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也随着血液的循环在周身扩散开来。我第一次在酒精的作用下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情绪，身体像浸泡在海水中一样，周围的声音逐渐远去，脑袋悬浮了起来，浑身上下只感知到一种濒临死亡般的愉悦。我想起十岁那年的一次发烧，就是这样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看着周围的人忙忙碌碌，我却无比的轻松。酒精在身体里燃烧，我重新回到了十岁时那个无比奇妙的夜晚，酒原来是点燃周身的一粒火种。
“我年轻时和你一样，厌恶喝酒，怕看见醉汉，在酒桌上从来不懂要给别人敬酒。可是现在，我喜欢看别人喝醉后的倒糟样子，明白酒桌上就该你来我往，我已经离不开酒了。”顾会长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一时竟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来。
顾会长年轻时也是镇党政办的文书，那应该是二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了，以写的一手好材料闻名于各个乡镇之间。那时他还没有会长的头衔，尚未练就好酒量，每天只顾埋头于文字材料之间。按说他应该有着大好的前程，可这一切都因为酒而改变了。据说某天喝醉了酒的书记忽然闯进了顾会长的办公室，对他劈头盖脸一顿训，频频问候顾会长的家人，甚至撕了一份材料甩到了他的脸上。那个年代文书们写材料还是手写，顾会长对自己的材料十分自信，也格外珍惜，为了这一撕，他抬腿一脚把书记踹出了门外。
这一下等于踹了老虎的屁股，书记酒醒了还记得被踹了一脚的事，嘴上原谅了小顾，转头就找了个借口撤了他的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处分。前途不可限量的小顾忽然成了明日黄花，就这样小顾一天天一年年地熬成了老顾，熬成了顾会长，却再也没有迎来仕途上的转机，只留下一段越传越玄的传说。小顾的仕途因酒而毁，自己却又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从以材料闻名到以善饮闻名，小顾变成了老顾，更荣升为饮酒协会的会长。
（作者系榆林市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