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会长有一坛老酒锁在办公室的文件柜里,这是镇政府人尽皆知的事。
我的宿舍兼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紧挨着卫生间,顾会长就住在我的隔壁。他是少数几个长住在镇政府的人,我一个单身小伙子也不常回家。一晚,顾会长突然推门进来邀我喝酒,我欣然赴约。
他的房间空荡又凌乱,床头柜上蒙了一张报纸,上面散乱地堆了些花生、鸡爪等零食,地下搁着两箱啤酒,喝空的酒瓶就随意地摆放在墙角。另外的一个酒友是看门的老张,我们围坐在一起不咸不淡地聊几句,房门敞开着,卫生间骚哄哄的味道不断钻进来,单位老是停水,负责清洁的阿姨又打扫得极其不认真。
我不断灌着啤酒,吞下的液体和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是如此相似。一转身就淋淋漓漓地吐了起来,吐完,胡乱收拾着地下的秽物。顾会长纹丝不动,半晌才说:“你小子就是缺练。”又说:“没点酒量怎么能在这儿混得下去?”
我说:“像尿一样有啥好喝的?”
顾会长嘿嘿笑了:“那是你还没品出个滋味来,呶,我那里可是有好东西呢,哪天高兴了拿出来让你也尝尝。”
顾会长说的就是那坛老酒了,锁在铁皮柜子内嵌的一个保险柜里,除了输密码还得有钥匙才能打开。后来才知道顾会长向所有的酒友都作出过这样的许诺,哪天高兴了就喝掉它!
顾会长酒量不小,只是一把年纪了,还没混个一官半职,就连这个会长也是自封的,美其名曰镇饮酒协会会长。大家都觉得这个称呼贴切,论饮酒,整个镇政府甚至全镇也没有顾会长这么善饮、会饮、能饮的人了。
每次镇上来了客人,顾会长都应领导之邀去陪客,我在一旁端茶递水之余见识过会长的风范。起初,大家都对这个干瘦的半老头不以为然,顾会长也不说话,只是端起酒杯向众人敬酒,握着酒杯的手不停地颤抖着,酒水随时都会洒出来。几杯酒下肚后,他的面皮逐渐涨红起来,客人们大概以为顾会长喝多了,就来来回回和他碰杯想把他灌醉。顾会长来者不拒,微微点头并不多言,不一会就精神了起来,端着酒杯的手也变得格外稳当。一圈又一圈的敬酒结束,客人们有的伏案而睡,有的言语含混,有的偷偷离席。顾会长这时突然起身,端起酒杯向一众客人发难,客人们惊诧不已纷纷败下阵来。顾会长端坐下嘿嘿一笑:“还是缺练!”
时间一长,连县上部门也都知道了镇上有这么一号人物,再下乡喝酒都格外小心起来,然而只要喝下了第一杯酒结局就已注定,我从未见顾会长有失手的时候,先醉倒的永远是来客,敢于叫阵者不过是插标卖首而已。
顾会长于是成了镇上的传奇人物,大家一提起酒就会想到他,或者一提起顾会长也就绕不开酒。顾会长呢,虽然也对自己善饮颇为自豪,但每当有人提起会长爱喝酒他总会岔开话题,有几次当着我的面言语间又满是对酒的不屑。
“酒可不是甚好东西,我是喝酒,可不是贪酒哩!”
喝到半酣,顾会长唱起了信天游:
烧酒本是五谷水,
先软胳膊后软腿,
酒坏君子水坏路,
神仙也出不了酒的够。
……
说实话这歌声并不悠扬,咿咿呀呀扯着嗓子干吼,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有几处高音唱破了,像是伤心之人在嚎哭。我那时还不明白酒与顾会长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只觉得他的话言不由衷,既然不贪酒那你就别喝啊,每天离不开酒又摆出一副瞧不起酒的样子。就像一个瘾君子,吸饱了乌烟浊气又摇着头说烟可真不是好东西,听着就矫情。
二
这样隔三差五的酒局,让我和顾会长很快熟络了起来,他又跟领导要了一回人,我就到了他驻的那个村子。按说顾会长只有听从驻村领导指挥的份,可他偏要越俎代庖跟领导要人,还爱对村上的事指手画脚,俨然一副领导的样子。如果有不同意见非要跟人争个高下出来,他的口头禅是:“我原先驻村就是这么干的,没有啥问题解决不了。”原先当然是指在另外的镇,顾会长工龄有二十多年,工作过的乡镇也有好几个,像他这样兜兜转转到头来还只是个大头兵的实属少见。
有一次,一位老太太来村委诉苦,说自己只能吃剩饭住偏窑,还被两个儿子像踢皮球一样推来阻去。顾会长一听脸立刻涨得通红,像是有一斤酒下了肚。差人喊来老太太的两个儿子上起了思想课,从二十四孝讲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又从举孝廉讲到婚姻法。最后还不忘吹嘘自己:“要是在过去我就是县太爷的钦差,你们算是大逆不道,碰到我,先每人打二十板子。”两个一米八几的糙汉子就这样被顾会长训得服服帖帖,再三保证一定会孝敬老娘。
入户普查遇到一老汉赶着一群羊,王副镇长赶过去:“哎呀,这哒可不让放羊呀!”
老汉甩了甩手里的拦羊铲:“这哒不让拦我去那哒嘛。”
“那也不行,上面有政策不准放羊,知道不?”
“你这后生管得宽,我要是有钱买一群叫驴喂上,谁还熬煎的爱放个羊哩?”王副镇长哭笑不得,我真担心老汉举起的拦羊铲要落到他头上去。
顾会长蹲下在一只羊的后胯上摸了几把,说:“你老这羊精神好,膘有二指厚嘞……”
不多大功夫老汉就赶着羊群走了:“有功夫到家里来坐。”老人家边走边说。
因为顾会长的存在,下村入户的工作不再烦闷,他有一肚子的俏皮话,随时都能抛出几句来让人捧腹。有些话大姑娘小媳妇听了赶紧转过身假装没听到,上了年纪的嘴一撇摇摇头:“哪里像个共产党的干部!”
顾会长就是这样的干部,什么事情到了他嘴里就变得诙谐幽默起来,不同于别人的遇事爱躲,他喜欢大包大揽,就好管个闲事。他管起闲事来也是有模有样,丝毫不会拖泥带水。就像心灵手巧的陕北媳妇,明明只是一团面在手里揉了几下忽然就成了花样百变的子推馍,一会是对燕子、一会是只兔子、一会又成了一个聚宝盆,顾会长就有这样的能耐。
“那你咋就没混个官当当呢?”我忍不住问。在镇上大家不把干工作叫干,也不把过生活叫过,都只是一个混字。有了急难险重的工作,就说:“咦,这次的任务可是不好混,难交差哩!”谁要是被提拔了,就说:“哎呀,看人家那后生,可是混好了,一步就混了个副镇长!”可是到了顾会长这里,二十来年混下来,只得了个自封的会长,属于民间闲散团体。按理说我这么问属于揭人的短,可我和他熟,又刚来是个愣头青,不怵这些。
顾会长这次脸上的笑可就有些勉强了:“还不是喝酒误了事!”
“那你就别喝呀,干脆把酒给戒了。”
“小刘呀,要我说你还是年轻,大家坐在一起喝酒不单是为了喝,这里面的东西你要慢慢地品,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明白。”
我却不以为然,喝酒要不是为了喝难不成是为了多尿几泡尿?酒再怎么品也咂摸不出别的味道,烧酒辣喉,啤酒呢,一股子尿骚味。
(作者系靖边县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