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过年是从腊月初八开始的。
那个年代,吃是人们幸福指数的唯一标准和最起码要求,盼望过年首先是盼望吃——吃好的,肉、饺子、馍馍、白面、粉条,甚至就是苹果、花生、豆豆。豆豆并不是花生豆,而是黑豆或者黄豆炒熟,咬在嘴里蹦蹦作响,似乎也极香,要到过年才能大吃。小伙伴走到一起,互相炫耀就看谁嘴里蹦
蹦响个不停。
腊月初八是腊八节。腊八节家家户户都要吃肉丁丁饭。既然是是肉丁丁饭,首先必须有肉。但是,肉只是丁丁,可见也是极少的一点,仅仅是丁丁而已,即使如此,人们也是很难吃到。而腊八这一天却可以吃到,而且似乎是必须吃到,仿佛法定一般,也就从这一天开始,一直到过年,吃肉的机
会逐渐多起来。
在腊八节前,最隆重的事情就是杀猪。
一般来说,一家人一年喂一头猪,这头猪只有在过年前杀掉,专为过年用,因此称为“年猪”。年猪有大有小,大的大约一头重三百多斤甚至四百斤,小的只有几十斤。也不是每家都能杀一头年猪,有的人家因为各种原因并不能杀得起年猪,只在庄里附近人家杀猪时去称几斤猪肉用来过年。杀了猪以后,腊八节也就到了,因此也就有肉丁丁饭吃。过年的节奏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过了腊八节,年的节奏一天天加快。紧接着,生豆芽、磨豆腐、做粉条、炒焦米、蒸年糕、打月饼(我们叫花馍馍),一样一样过年食物做好,这就叫做置办年货。那时候没有冰箱(冰箱的出现似乎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大概八十年代吧),所有年货都储藏在冷冻窑里,办年货要看冷冻时间的长短来定,以过年时间为期限,冷冻时间长的先做,时间短的后做,基本顺序是:杀猪、做粉条、炒焦米(有的地方叫熟米)、炒黑豆(也有炒黄豆的)、生豆芽、打月饼、蒸馍馍、蒸年糕,每置办好一种年货就储藏在冷冻窑里,专等过年那一天享用。孩子多的人家还得把各种年货藏起来,免得被孩子们提前偷吃。
在农村,每一样年货的置办都是技术活,十分隆重。
第一个隆重活就是杀猪。
一家一年一般喂一头猪,有当年猪和隔年猪两种。当年猪是一年内长成的猪,一般是正月捉猪娃,五六月开始站猪,腊月宰杀;隔年猪是头年冬天捉猪娃,第二年开始缵,第二年冬天宰杀。所谓“站”就是给猪上膘,喂细粮,给猪喂粮食使猪快速长肥。这个过程叫做“站猪”,“站”到什么程度能宰杀,这要看主家的家庭情况和过年步骤。家庭情况好,粮食多,可以把猪站到很肥很肥才杀掉,判断猪之肥瘦农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手扎来衡量,用手指扎量猪脖子——在猪脖颈背用手指横着扎,两个手指宽算是“二指膘”,三个手指宽为“三指膘”,“四指”、“五指”以此类推。一般是“一指”“二指”为瘦猪,不可宰杀,“三指”以上算肥猪,可以宰杀了。富裕的人家能“站”出“三指”以上的肥猪,穷一点的人家只能喂出瘦猪,杀几十斤的样子。有富裕之家甚至能喂出“五指”以上的肥猪,可杀三四百斤肉,很少。
那时,人们见面谈论杀猪情况,出口就是“你家猪几指?”。在“站猪”进入腊月的日子,人们在喂猪时都十分爱惜地用手指量着猪脖背,用手指大扎量猪背长度,一边量一边扎摸着嘴唇,口里默默念着“几指了”,仿佛吞咽着口水,如已经吃到猪肉一般。
腊月到了,年关近了,猪也站肥了,该杀猪了——最好在腊八节前杀,保证腊八吃上肉丁丁饭。杀猪首先要请一个内行屠家,陕北有一句顺口溜歇后语:杀猪吹屁股——外行,可见杀猪如果不是内行,就可能在褪毛时吹猪屁股,必须要内行才行。别说其他的,单是把猪吊起来就是一种技术活。外行四五个人不一定能把猪吊起来,而内行一个人就能将猪吊起来。一般情况下,一个村子有一名杀猪高手,俗称好屠家。一到腊月,好屠家忙得不可开交,村前村后家家进出。
杀猪是一件大事。不论谁家,杀猪那一天人山人海,亲戚朋友能帮忙的全来了,当然还有请来吃肉的。从挖灶、烧水到逮猪、吹猪(千万别吹屁股!)拔毛、开膛直到割肉、剔骨等等,直到大晌午才能完工,女人们则在家里做猪肉烩菜——这一天的猪肉烩菜特别好吃——称为“杀猪菜”——味道今天依然是美好的回忆。
猪杀了,杀猪菜吃了,下来就是计划如何过年,留下头、蹄、下水过年用,再留大年夜的炖肉,一部分送亲戚,一部分送好友,其余的全部煮熟腌起来,称为“腌猪肉”,来年过日子吃。
我曾见到屠家在分割好的肉上面用刀划上不同的道道,有横有竖,一问才知是表明斤两的符号,内行一看就知几斤几两。外行看了如同甲骨文一般难解其意。
一进腊月,今天前庄张二嫂家杀猪,明天后庄谢老慢家杀猪,还有杨五娃、陈四娃、刘长青、武占祥,一家一家排下去,家家听猪叫,天天有肉吃。浓浓的年味洋溢全村。(牛肉和羊肉是高档食品,虽然高档却不能代表过年,我们那里一般是八月十五或七月十五吃羊肉。牛肉羊肉只是过年的调剂品,比较富裕的人家有时杀一只羊——杀牛似乎要上升到宗教高度,遇到好年景全村只能宰一头牛,而且要看地方、选日子、祭祀天地诸神)。过了腊月二十三,年的速度明显加快。南方人把腊月二十三称为小年,我们称为灶节,要祭灶马爷,这一天不能动烟火,大扫除,打扫家,让灶马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到来年会烟筒雨顺(言通语顺)。
再重点说一下打月饼。是的,一般来说,中秋节打月饼,但在我们南部山区,打月饼却是过年必不可少的。对于我们来说,月饼绝对是奢侈品,它和猪肉一样,是能代表过年的最好奢侈品。
打月饼一般在临近过年进行,腊月二十八九或者就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因为月饼太容易被吃掉了,放不到过年,大人忍不住要吃,孩子更是忍不住。月饼打好后,家里人要按人分配。分配后,各自管理各自的月饼,看谁能放到过年那天。孩子多的人家,断偷吃月饼案是大人们最头疼的事。存放月饼和偷吃月饼最能反映南部山区农村孩子的创意,瞒天过海、声东击西、趁火打劫、顺手牵羊、偷梁换柱、浑水摸鱼等等,中国古典三十六计无所不用其极。
我们南部山区把月饼叫做花馍馍,因为它是花的。做月饼一般要用模子,把捏好的月饼用模子一压就是花馍馍了。我们小时候守着自己分的月饼就像守着宝贝一样,每天偷看一回、数一遍,数月饼时根本舍不得吃,以免过年时拿不出手了。如果发现少了一块,立即嚎啕大哭报告父母,请求尽快破案并严惩家贼。兄弟姐妹莫不如此,一直到过年——因此,月饼也是我们过年的难忘记忆。
腊月二十八九家家户户开始贴窗花和对联,窗花和对联贴起来了,满院顿时生辉,年的氛围和气派都有了。我们小学生在二十八九只专注的做一件事——糊灯笼。现在我们到超市买一个灯笼就成了,我们那时灯笼只能去做,而且是我们孩子——一般是上学期间的孩子——的专利,从做骨架,到装配成型,再到糊灯笼,一直要忙到过年那天。到了三十晚上,家家户户年夜饭已经吃过了,灯笼就挂起来了,满村子望去,沟口的,半山腰的,山顶上的,星星点点,把整个村子点缀得热热闹闹又朦朦胧胧,年,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温馨进行。
过年的另一件事是拜年,礼节特别浓。三十晚上是磕头——晚辈给长辈磕头,必不可少!晚辈给长辈磕了头,长辈才给晚辈压岁钱,一毛、二毛,多的是五毛,根本不像现在,出手就是几百甚至上千,相比较而言,我们觉得现在的压岁钱已经严重变味了,那时的压岁钱满满的包含着长辈对晚辈的祝福,更包含着一种期望,钱不在多少,祝福和期望才是最重要的,那种祝福和期望可以包含一切,也可以化解一切——我们农村文化水平低,人的素质也比较低,妯娌、亲戚、弟兄、父子之间有时关系不好,平时见面互不说话,如仇人相见,要么恶语相向,要么无语仇视。但是,在过年这一天,在礼节的约束下,人们一般会不计前嫌,泯去恩仇。礼节的约束在农村比法律还见效。
有这样一个故事:我们村有一家人,父子关系不和,平时父子见面如同仇人一般,临近过年,他们却不得不为礼节而改变关系。但是这家人父子关系太糟糕了,不可能因过年礼节化解。但是,父子二人却为过年的礼节发愁了,怎么面对拜年呢?怎么面对磕头呢?父亲和儿子分别在自己的关系圈子里提前发表不满言论,都希望自己的言论传到对方耳朵里。
父亲说:“我绝对不会收他的磕头的。”
儿子说:“我肯定会给他磕头的!”
到了三十晚上,儿子到了父亲院子里,高叫道:“大,我给你磕头来了!”
父亲在家里高声回应道:“不收不收不收!”
儿子在外面说:“收不收我给你彪在那个滩了!”
儿子说着对着父亲的窑洞磕了头。比较开通的父亲这时会恼恨恨走出来,扔下压岁钱说:“滚!”儿子拿起压岁钱转身离开了,这就算泯恩仇了。如果关系特别恶化的话,父亲在家里无动于衷,那么,这对父子就麻烦大了。
大规模的拜年在正月里,此时的拜年不是磕头礼节,而是问候。晚辈对长辈要作揖并问“康歉(康健)”,长辈回答“娃娃们乖”,平辈之间互相问“过年好”或“亲生”。从初一开始一直可以持续到初七。初一拜家门,初二拜丈人,初三初四拜朋友,初五初六拜路人,初七为小年(北部地区初六为小年)我们称“人七”这一天不拜年,初八以后就不拜年了,有俗话说初七初八拜王八。
初七以后,年味逐渐淡下去了,到正月十五,年,就算过完了。
以后的年,逐渐在变化中前行,中国的年绝对是世界上最隆重的年,最狂欢的年。
(作者系靖边县教育局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