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这个话题,是人类历史的一根大筋,一旦抽动它,无论东方,无论西方,全人类都会因此而痉挛起来。
——高建群
一
站在统万城对面的山丘上,俯瞰统万城,视野非常宽广,高低起伏的沙丘波浪式分布在厚实的黄土脊背上,零星的沙漠植物用倔强的绿色点缀其上,懒散地爬在地上,像被迫臣服的子民;挺拔的白杨树像站岗的士兵,守护在统万城周围,坚守着这段无字的历史。西南“马面”城墙突兀地佝着身体,抬头望向中原,显的越发苍白凄凉,愁思着、守望着、期盼着。它是年迈的赫连勃勃,愁思着1600多年的沧桑变幻,消失了水草丰美的草原,枯干了流淌的护城河,留下了一座残败的孤城;守望着血肉亲情,匈奴民族的根,不必自相残杀,后世子孙只有一个名字,叫华夏儿女,不是大夏;期盼着1600年前未完成的“朝宋、招魏、服凉、平朔”,“一统天下、君临万邦”,可怜的刘勃勃,这个梦想隋文帝杨坚在1400多年前早已替你实现。安息吧!也许可以瞑目。天知道,你在天堂还是地狱。
原来的“塞外”已不是塞外,“漠北边疆”成了现在的北方腹地。秦明长城横亘黄土高原,显得如此多余,而不合时宜,就像院落扩建后留下逼仄的旧墙,既颓废又碍事,只能让人忆起孩子不懂事的过往,一笑而过。侵蚀千年的城墙,留下了隐匿千年的记忆,有酸楚,也有欣慰。它是叛逆孩子离家出走、另立门户的痕迹,不必遮遮掩掩千年。其实,父母早已原谅他的调皮和胡闹,包括对别人的打家劫舍和宣泄报复。撒野、顶撞过后,终归还得回家,妈妈热泪期盼,激动不已;父亲故作平静,沉默不语。
看,统万城,他向着太阳,正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二
19世纪40年代初,有个叫何炳勋的县令,独自骑着瘦弱的毛驴,携带罗盘,身负大绳,行色匆匆地向怀远县西北方行去,沿着无定河,走走停停,时而向远处张望,时而拉绳仔细测量,在沙漠中寻找着什么。烈日当头,汗流浃背,没有一棵树可遮挡这灼烧的日光,热浪通过地面重重的反弹在他的身上,逼得不能呼吸,他看见了两个太阳。不能放弃,继续前行,跨过蘑菇河、黑水河,一座陡立的沙丘挡住了视线。他脱下长筒官靴,斜歪着素金官帽,五蟒四爪蟒袍的鸂鶒补服紧贴沙坡,匍匐着爬上沙丘的制高点。眼前豁然开朗,眺望远处,发现沙漠里半埋着一堵白墙,白得发亮,亮得耀眼。急忙走近,看见其上搭着鸡笼式木质建筑,一半坍塌,一半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沙漠尘封了一座城池,保护了一段历史;朔风刮死了一个民族,吹活了千古灵魂。统万城从此重现天日,匈奴族永远载入史册。这是一部匈奴的消亡史,也是一部统万城的衰败史。这本史册,纸张虽然旧地泛黄,但应该不会太薄,它是一副以时间为轴的立体画,活生生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不要惊吓,冒顿、呼韩邪、赫连勃勃、拓跋焘、宇文恺、梁师都、赵光义,他们正沿着时间的曙光向我们走来,队列整齐,井然有序,连蛮横残忍的单于王也没有插队,即使权倾天下的赵宋皇帝也没有逃脱时空的藩篱,随着时间的脚步,缓缓向前。
画页沿轴翻动,到了公元前221年,滴了一摊血和泪。秦始皇刚刚统一六国,信心满满、气宇昂扬地在大殿内踱步,右手不停地拨捋着胡须,突然手脚停止,召唤左右,传旨蒙恬:北伐匈奴、修筑长城。声音坚决而洪亮,极具穿透力,震得匈奴慌忙北窜,怕得孟姜女肝肠寸断,哀嚎的泪水,渗入长城的泥土,融进八十万民夫的血汗里,用生命和血泪换回中原短暂的安宁。
冒顿的出现,打破了画面的宁静,匈奴部落黑狼旗重重的笔墨味,依然刺鼻。公元前200年,刘邦亲率大军讨伐匈奴,结果被困白登山,险些葬送大汉江山。汉武帝不信这个邪,持续战争45年,结果两败俱伤,连文官司马迁也受了牵连。此后,又启和亲政策,呼韩邪单于一改往日威严,心花怒放,急不可耐,等待他的新娘;王昭君泪眼莹莹,远嫁塞外,告别她的家乡,多少次南望汉关,至死未能踏入朝思暮想的中原。毛延寿画丑了王昭君,弄丢了自己的命,恨得汉元帝空留一声长叹,后悔已晚!
继续翻页,应用了大片留白技巧,留白处涂抹了高低不平的三合土,有米香、血液和灰烬掺杂的味道。413年,赫连勃勃下令叱干阿利修筑统万城,征用十万民夫,日夜赶工,“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历时六年建成。城墙里埋葬的白骨,至今阴魂未散。你听,他们和着北风夜夜呜咽。425年,赫连勃勃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地躺在永安殿的病榻上,在废太子的悔恨和骨肉相残的悲伤中死去。两年后,拓跋焘攻破统万城。452年,叱咤欧洲的阿提拉带领北匈奴闯入罗马帝国,此后一命呜呼,罗马帝国也随即崩塌。匈奴王朝就此落幕,页末画了一个马蹄状的句号。
画册没完,画风突转:人物体态略微饱满,愁眉有所舒展,石刻般凸显,隋唐气象跃然纸上。宇文恺踌躇满志,徘徊在统万城内,仔细研究城市结构,大兴城的设计构思已在脑海中浮现。628年,唐朝名将柴绍和薛万均讨伐统万城称帝的梁师都,大兵压境,师都竟被自己的弟弟杀害。统万城当了第二次都城,可惜和大唐对抗,注定亡命。
采用散点透视法画了一幅长卷,像北宋版3D画,GDP世界第一的派头,一派繁华景象,可惜大部分画卷受损,剩余远近图案也被沙漠模糊了。994年,边将禀报:西夏政权以统万城为据点,经常侵扰边疆,建议毁城,请批示。正在批阅奏章的宋太宗,随即用飞白体写下“毁废”两个大字,统万城毁了。满天飞沙,荒漠覆盖了画面,掩埋了城池。直到800多年后,一个瘦高身影脚踏埋城的沙土,看见一个悬空的“鸡笼”。
鸡笼里画着一只死去的小鸡,废墟里放着一个悬空的鸡笼,直到坍塌,小鸡仍然闭着眼睛。
三
踏着匈奴先民们走过无数次的土地,徘徊在统万城下,我思绪万千,思考着匈奴的兴起和灭亡,想象着曾经在统万城发生过的是是非非,多少关于匈奴的问题至今还是个谜,也许只有统万城才能解开诸多谜底。那么,统万城对于匈奴族到底意味着什么?
它是一种文明的进步。匈奴族,这个发源于中国北方的民族,在建都之前,他们一直过着游牧生活,居无定所,哪里有草原,哪里就是他们的家,过着只能解决吃穿住的基本生活,对于丝绸布料、金属工具等高档物品的需求,除了用牲畜、皮毛交换,大多靠抢掠。从野蛮到文明的蜕变,需要特殊的时间和重要的事件。公元418年,统万城建成,匈奴族有了逐步的转变,这些转变至少体现几方面的进步:
居住方式方面,从游牧部落转变为城市定居。都城建成后,各类精英聚集于统万城,越来越多的草原部落和北方民众也被吸引到统万城及周围居住,人口达到一定规模,自然形成了以统万城为中心的城市发展圈,这是从部落走向城市的进步。
生活方式方面,从狩猎放牧转变为农耕自产。吃兽肉、穿兽皮,这种落后的生活方式比原始社会先进不了多少,定居下来后,人们逐步学习耕种农田、定点养殖,慢慢开始发展手工业,根据需要实现互通贸易,这是单一自足向多元贸易的进步。
组织方式方面,从军民队伍转变为政府组织。草原民族擅长骑马射箭,崇尚武力,带着移动的粮草英勇善战,没有明确的军民分工,更像是一支军民混合的战斗队伍。大夏建立后,成立政府组织,加强组织管理,严明组织纪律,出台政策法规,这是队伍组织向国家管理的进步。
它是一个民族的象征。从公元前209年冒顿单于统一匈奴各部,到阿提拉之死,这个强悍不屈的游牧民族在700多年间,足迹踏遍大半个欧亚大陆,用顽强的生命力,书写了一部具有史诗意味的民族之歌。可惜的是,这部诗歌在欧洲没有留存,它属于统万城,这高亢的歌声至今余音绕城,用瞬间的高潮点燃每一个角落,诉说着曾经的辉煌。统万城,它是大夏的古都,也是匈奴族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留下唯一可考的都城遗址,更是匈奴民族存在的象征。
它是一坐历史的丰碑。随着历史车轮的转动,一个民族的衰落,意味着另一个民族的兴起,一轮接着一轮,永不停止,每一个民族的车轮都碾下了自己的辙,而匈奴族留下最大的“辙印”,就是统万城。它记录着匈奴族的过往历史,也见证着历史精神的赓续传承。匈奴族有诸多缺陷导致瞬间消失的遗憾,也有勇敢无畏带来瞬间高潮的快慰,顽强拼搏、豪迈辽阔、吃苦耐劳的精神,值得我们在历史的丰碑中接过精神的火炬,拜仰学习,甚至继承,看看世世代代生活在黄土高坡上的西北人的性格,你可能会大胆猜测,也许每一个西北汉子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匈奴的基因。
四
告别统万城,大地已盖上一层灰黑色的幕帘,夜幕上点缀着远处村庄稀疏的灯光和断断续续的狗叫声,显得格外寂静。不经意间抬头望天,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进入大气层,在地球引力和大气阻力的撕扯下,留下了瞬间的燃烧和灼伤,疤痕转眼痊愈,天空没留一点痕迹。形状越是不规则,消失得也就越快,也许这就是它的宿命,燃烧过、闪亮过,终归化为灰烬。这转瞬的摩擦,跨过了伏尔加河、多瑙河、莱茵河,震颤了欧亚大陆的空气,惊醒了阿兰人、哥特人、日耳曼人、高卢人祖先的灵魂,惊出一身冷汗,除了敬诺利亚公主激动不已,罗马皇帝瓦棱拈帝三世星夜赶程,早已逃之夭夭。
跨过无定河,平静的河水没激起一点波浪,曲曲折折地缓缓汇入黄河,头也不回地流向大海,没改变一点方向。
(作者系靖边县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