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在省委党校电梯里遇见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其中一人自嘲:“我他妈的逮住一张《人民日报》,都想找出两个错别字来。”我判断,这位领导大概是地厅班的学员,原来百分之百是秘书。
无独有偶,一次我到市委大院一个当秘书的朋友那串门。朋友说,他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都会下意识地瞅一瞅,看电视屏幕上有没有错别字。
实际上,不管是谁,当秘书久了,只要看到白纸黑字,就会习惯性地调到校对模式,开始“鸡蛋里头挑骨头”。说好听一点,这是一种职业素养;说难听一点,这是一种职业病,容易给人留下爱挑刺的坏印象。而且,这种病很难治,一旦得上,几乎就是一辈子。
敢给《人民日报》和中央电视台挑刺,都是有点功夫的人。说到这一点,我真得感谢我原来的顶头上司。当年,顶头上司非让我们两个秘书配合起来校对材料,一个念,一个盯,一遍完了,互换角色,再来一遍。最关键的是,我们不是从头往后念,而是从最后一个字开始,倒着往前念,连标点符号也要念。这样训练出来的校对功夫,受用终生。
秘书十有八九身体会出毛病。经常熬夜,压力又大,内分泌失调,导致脱发、失眠、神经衰弱的遍地一层;经常坐着,没时间活动,颈椎、腰椎、前列腺出现问题的大有人在;用眼过度,没时间休息,眼睛发生病变的,比比皆是。
我进县委办公室当秘书时,已经戴了几百度的近视眼镜,19年后,离开县委办,近视度数居然翻了一番。如果仅仅是近视度数增长,倒也罢了,让人提心吊胆的是高度近视并发症。
高度近视并发症已成为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巨石,成为我最大的后顾之忧。我有时想,人家大作家一辈子写书,眼睛好好的,我怎么当两天秘书,写个材料,就把眼睛弄坏了?苦恼半天,再自己安慰,咱本身就是个近视眼,基础差,抵抗力弱,不能把这笔账全部记在当秘书的账上。可是,如果我不当秘书,情况是不是会好一点呢?
五
那么,当秘书能不能给人带来一丝满足感和成就感呢?答案是肯定的,但这种满足感和成就感一瞬即逝,不会超过三分钟。
刚当秘书时,领导布置任务,让我独自完成来年正月县委书记在全县领导干部大会上的讲话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领导告诉我,一定要站在县委书记的高度来考虑问题,这样一来,我的压力就更大了。论身高,我中等身材,跟县委书记差距不是很大,论职务、论水平,没办法论啊。但恭敬不如从命,我开始硬着头皮“当”县委书记,绞尽脑汁地“当”县委书记。
三个礼拜以后,我忐忑不安地交了厚厚一沓稿子,领导审阅后说,稿子顺溜溜的,连一个字,甚至一个标点符号也改不动。当秘书的,尤其是一个新手,要让领导表扬很难。听领导这么一说,我心里才踏实下来,甚至有几分自鸣得意。
后来,县委书记在大会上讲话时,我作为工作人员,坐在会议室角落,听到会场响起过几次掌声。说实话,当时内心充满了年少轻狂的骄傲和自豪。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这稿子是谁写的?怎么写得这么好?
那个讲话稿,对当时的我来说,算是一个大材料。写过大材料,再写小材料,心里就有数,一点也不会慌。就像一个盖过高楼大厦的人,垒个鸡窝、砌个平房,还不是小菜一碟!从这个意义上讲,写材料的过程的确是一个人不断成长的过程。
有一次,政府的秘书拿着材料让我把关,说是县长安排的,我有点不解。直到县长亲自打来电话,问那个材料我看了没,说我看过就放心了。以后,类似的事情还有过几次,还真让我有点为难。我不是怕吃苦,而是怕政府弄材料的弟兄们对我有看法。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是县长对自己的认可,在虚荣心得到一丝满足的同时,内心又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
一个的秋天周末,我感冒在家休息,突然接到一领导电话,说有个重要材料,想过来想过去还得让我写。我到了办公室,领导说了一堆客气话,紧接着,有人端来一碟子瓜子花生,一碟子时令水果,让我感到十分意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当秘书多少年来,经常被人笑话是个“受怂”,第一次享受到如此待遇,第一次因为写材料感受到了被人尊重的幸福。
写材料也算一门手艺。因为有这门手艺,偶尔为亲戚朋友写个先进事迹材料,写个演讲稿,写个朗诵词,是常有的事情。有情有义的亲戚朋友,拿一篮土鸡蛋,一桶土蜂蜜,七八根嫩黄瓜,三五个老南瓜来表达谢意,也多少会有一点满足感。
一个校友刚从乡村小学借调到县直部门写材料,就遇到一个大会,要给局长写讲话稿。校友心里没底,怕第一个材料就写砸了。于是,拿着两条香烟“贿赂”我,让我给当枪手。这个忙,我必须帮,当然不是看在两条香烟上,而是因为这个材料事关校友的前途。我想,靠写材料能为校友改变命运助一臂之力,大概也算积德行善。
当然,我也遇到过一些非常“混账”的亲友,“命令”我赶快写个这写那,在他们看来,写东西毫不费力,是三下两除二的事情。遇到这种人,能怎办?咱心软,在心里偷偷骂两句,该写什么,还得写什么。
六
黄河晋陕大峡谷两岸县委办公室曾有一个松散型的联谊会。我在其中的一次会上分享过一首名为《一把椅子》的短诗:
这是一把让我爱慕已久的椅子
放在大楼里面
叫我以身相许
希望在这把椅子上慢慢变老
这是一把没有自由的椅子
只能待在一个固定的位置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
做规定的动作
低声细语地说话
从来不敢改变坐姿
这是一把让我纳闷的椅子
一屁股坐下去当然踏实
坐得久了便腰酸背痛心慌气短
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把椅子其实不适合自己
而我已经把最好的年华
献给了这把椅子
这是一把木质椅子
铆钉已经松动
坐在上面摇摇晃晃
我居然懒得去加固这把椅子
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坐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这把椅子
《一把椅子》2006年春天写的,从中可以看出我的心路历程,当时我写了11年材料。参加联谊会的大部分是秘书或秘书出身。所以,这首诗会上引起了共鸣。
秘书的椅子,不如沙发舒服,不如转椅有范,但跟板凳比起来,跟马扎比起来,就好多了。从实用的角度讲,当秘书写材料和种庄稼、做豆腐、扛水泥一样,都是一种职业、一个饭碗,都是为了安身立命。不同的是,其它职业有可能是一辈子的事,而秘书一般不会当一辈子。再说了,扛钢筋背水泥很累,但总得有人干,淘大粪又脏又臭,也得有人去干。大小机关,是个单位,就有材料,就离不开秘书。
当秘书既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历练。我在县委办公室工作了19个年头,服务了8任县委书记,一直在跟材料打交道。8任县委书记,一任有一任的优点和长处,长期跟着领导,耳濡目染,再笨的人,也会成长。
在办公室一干19年,谈不上什么荣光,也谈不上什么耻辱,但我真的感到非常惭愧,又无可奈何。想想看,人生满打满算,能有几个19年?
记得第9年,组织准备调整岗位,我心里窃喜,终于可以不写材料了!谁知,领导找我谈话,让我继续留在办公室,并说,之所以把我留在办公室,是因为办公室需要我这么一个弄材料的。不知什么人说过一句话:“一个人端什么碗,吃什么饭,走什么路,都是定数,都是命。”这句话,我信,我也许生来就是跟材料打交道的命。
跟写材料说拜拜的那一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那是一种曾经沧海的轻松,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是一种“媳妇熬成婆”的轻松!以后的日子里,看着写材料的年轻同事,我就会想起曾经苦逼的自己。因此,为我写材料,不管写得歪好,几乎都是一稿通过,剩下的事情,比如删减什么内容、增加什么内容,调整什么内容,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以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应该善待秘书!秘书出身的人,更应该善待秘书!
一个人上了年纪,就会觉得所有的经历都是有意思的,也是有用的。用一位秘书出身、现已退休的老领导的话说,对有点才气又无依无靠的年轻人来说,当秘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秘书的,慢慢“熬”出头来,熬个一官半职,就可以步入所谓的仕途。县上的秘书,熬个副镇长副书记或县直部门的副职,市上的秘书,熬个副县长副书记或者市直部门的副职。
这么看来,秘书实际上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当秘书,苦是苦点,累是累点,但对一部分人来说,能走上这条路,也算是一种幸运。
长时间当秘书的人,都是出过大力的人。但是,他在这条路上吃过的苦,流过的汗,出过的力,都会在一个或远或近的地方变成一朵花,甚至变成一处风景,那朵花看起来也许并不起眼,那处风景也许无人喝彩,但有一朵花是为自己开放的,有一处风景是为自己存在的,总归是能聊以自慰的。
(作者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