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情却有情。爱情是这么热烈,又是这么纯朴。遥想那大城市中的公园,一张石凳紧坐三对恋人,话不敢高说,笑不敢放纵,那情、那景,如何有这里的浪漫情趣呢?我一时激动,使劲蹬动车子,骑到了莽草中的一个平坝子上,坝子上草是浅了,但绿却来得嫩,花也开得艳,实在是一个天然的大足球场,又想起大城市为了办足球场,移土填面,松地植草,原来是那么的可怜而可笑了。越想越乐,车如奔马,似乎觉得自行车前轮如日,后轮如月,威威乎、当当乎,该是世上见识最广、气派最大的人物了。
但是,乐极生悲,天近黄昏,竟迷了方向,又一时风声大作。草木皆伏,我大声呼喊,嘴一张,风便灌满,喊声连自己也听不到。惊恐之际,蓦地远处有了灯光,落魂失魄地赶去,果然有了人家。进去讨了吃喝,一打问,这里竟是盐场。盐场?我反复问了几句,主人讲,这里的盐场可大了,年产几十万吨,况且类似这么大的盐场,三边共有十多处,他们这一带人,人人会捞盐,每年二三月开捞,至八九月止,如今捞盐时令已过,他们就放牧,或是采甘草。
说着,就送我一捆甘草,其茎粗,其根长,为我从未见过,嚼之,甜赛甘蔗。其中有一种叫“铁心甘草”的,全株竟是朱红,折之,质坚如木,也还有一种叫“大榔头”的,直径甚至达一寸五分,一株便一斤三两。这一夜真可谓乐极生悲,又否极泰来,虽然未能去看看那盐场,但得了甘草,又得了知识,美哉乐哉天明要走,主人又杀了羔羊,这羔羊十四五斤,浑身雪白,顺着将毛儿用手一撮,四指不见头,吹吹,其毛根根九道曲弯。
这就是中外有名的“二毛皮”了,此等皮毛,以往只听说过,至今见到,爱不释手,实想买一张,又难以开口,但却开了口福,羔羊肉鲜美异常,大海碗的羊肉泡馍馍,一连吃过三碗,生日忘了,命儿忘了,心想神仙日子,也莫过如此了。
在安边待了几日,就新结识了几位伙伴,他们视我如兄弟,主动提出做我的向导,要往北边沙漠里去走走。“一定要去看看,那又是另一个世界呢!”兴趣撩拨,就三人越过了长城,徒步北行。沙地上行走委实更艰难了,太阳曝热,阳光反射在地上,白花花的,直刺得眼睛发疼脚下越走越沉,正应了走一步退半步之说,立时浑身就汗水淋淋。沙丘皆是东西坐向,带状排列,望之如海中浪涛,其波峰波谷,起起伏伏似有了节奏。每一沙碛,低者三米,高者八米十米不限,沙细如面,掬之便从指缝流漏。沙丘过去,又是成片的盐碱地,树木是不长的,只可怜巴巴生些盐蒿。一棵蒿守住一抔土,渐渐便成了一个小包,均匀得像种的蔬菜。再往后却又是沙丘,但已经植了树:水柳、红柳、小叶杨沙枣。生态竟是这么平衡:沙盖了盐碱,树又守住了流沙。
再往沙地深处去,已不知走了多少里,树林子便越发密了。叶子全金黄了,透过金黄色过去,便看见里边又是白亮亮的沙丘。谁知刚刚走了二十分钟,前边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伙伴们才哄地笑了,笑得诡谑,也笑得得意。便去捡柴舀水,做起野餐来。我兀自到湖边去看,湖水没源无口,我不知这沙地里水是从哪儿来的,又怎么没在沙中漏掉。掬一口尝尝,甘甜清凉,立时腋下津津生风。静观水面,就有了唼喋鱼声,但湖水绿得沉重,终未看见那鱼的模样。倏忽又有了啾啾鸟鸣,才醒悟这一整天来,还未见过鸟影,原来沙地的鸟全快活在水边树丛中了。
忽然,那鸟惊起,满天撒了黑点,瞬间无影无踪,才是四只五只鹞子飞来,黑色影子一般地四处出击。我不禁恨起这些鹞子了,无论到什么地方,有良善,就必然要有了凶恶呢?一个人再往湖后沙丘上爬去,那里有几株沙枣,枣子成熟,用脚一蹬树,枣子就哗哗落下,并不红的,有沙一样的颜色,吃之,没汁,质如栗子,嚼嚼方酸味隐隐显有了。大多的沙丘已经被固定,圆墩墩的,压了道道沙柳,那沙纹便像女人头上的发罩,均匀地网着。
三天过后,我们又信步走到一个镇落里,这个镇落显得很大,有回民,有汉民,分两片屋舍:一处汉民,建筑分散中但有联络,一处回民,建筑对仗里却见变化。伙伴讲,再往北去不远,还有蒙民哩。汉、回见得多了,蒙民还未见过,我便想改日往北边去,夜里在镇中小学借宿,和一老教师说起蒙民,那老教师原来在那北边干过事,给我一个手抄本,上有关于蒙俗的描述,那上边记载极多,现在依稀记得这么一段:
三边地区蒙民,性刚强而心巧,专事畜牧,羊只尚少,马牛最多。当地亦产盐,每三二人驱牛数头,鞍驮其盐,载布帐锅碗往来。昼意干糇,晚就道旁,有水草处卸鞍驮,撑帐支锅,取野薪自炊,其牛纵食原野,人披裘轮卧起,以犬护之,不花一钱。汉民亦有效之。
读此书,方知三边地域竟是这么广大,民族竟是这么亲善,在远离省城,更远离京都的边塞,保持了这般宝地,多么令人感慨啊!但是,就在我们动身去蒙民居住的区域的时候,意外又得到消息:这个镇子在两日之后,便是汉、回、蒙一年一度的盛大交易会,便只好暂时取消北上计划,只好把蒙区访问作成千般儿万般儿美好的想象罢了。
交易会,其场面可谓之热闹,有北京王府井的拥挤,却比王府井更气势,有上海南京路的嘈杂,却比南京路更疯野。那一排一摆小吃,荞面拉条,豆面丢片,黄米干饭,羊肉粉汤,酸、辣、煎,五味俱全;那菜市上一筐一车,二尺长的白菜,淡黄的萝卜,乌紫的土豆,半人高的青葱六色尽有;那农具市上的铜的挂铃、铁的镢、钢的锨,叮、咣、铿、锵,七音齐响。
还有那骡马市上,千头万头高脚牲口,黄乎乎、黑压压偌大一片,蒙民在这里最为荣耀,骡马全头戴红缨,脖系铃铛,背披红毡,人声喧嚣,骡马鸣叫,气浪浮动得几里外便可听见。在羊肉市上,近乎一里长的木架上,羊肉整条挂着。更有买卖活羊的,卖主用两只腿夹住羊头,大声与买主议价。
汉、回、蒙民都似乎极富有,买肉就买整条,买果就买整筐。末了就都拥进那菜馆酒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直要闹到月上中天方散。第二天坐车要离开,车已开动,有几个蒙民却挡住了车头,要我下来,我不知何事,倒吓了一跳。他们竟是从怀中掏出一瓶“西凤”,他们不服,特赶来要我喝。我哈哈一笑,感其豪爽,当场喝下两口,他们叫好,称我“朋友”,几番握手,互留地址,方放车通行。
半个月匆匆过去了,临走前两天,正好是阴历八月十五,夜里在长城根下一个村子吃了月饼、香梨,喝了花茶、葡萄酒,看了一阵房东大娘剪的窗花,兴致还未尽,便同房东的小儿子一起登长城望高。
月光下,沙海泛亮,草原迷离,高高低低的长城,从脚下一头伸向天的东头一头伸向天的西头,这伟大的建筑,从远古的时候,一坐落在这里,沙再没有埋住,风再没有刮走,它给了沙漠之骨,沙漠也给了它雄壮。如今烽火台没有了狼烟传递,但每一座台下,都住了人家,牛羊互往,亲戚走动。生者,在这沙漠上添着活气;死了,隆起沙堆,又生起一堆绿色。
一道长城,是连接千家万户的一条线,流动着不屈不挠的生命和新型的人与人关系的情感。玩到天明,晨曦里看见天地相接的地方柳树林子长得好茂,那树都是树干粗壮,一人多高,就截了顶,聚出密密的嫩枝,枝形呈圆,叶子全红了,像无数偌大的灯笼高高举着,似乎这天之光明,完全是这些灯笼照耀的。树林子前面,端端一柱白烟长上来了,走近去,是放蜂人燃的。这里还能放蜂,犹如春天里一个童话!
相坐攀谈,放蜂人来自江南,年年都来,来数月方去,他说,外人以为三边无色无香,其实那是错了。“你瞧,绿的沙柳,红的盐蒿,粉的牛儿草,白的盐,黄的沙,这三边的土地是最有五颜六色,是最有香有甜的。”尝尝那蜜,果然上品,荔枝蜜没有它香醇,槐花蜜没有它味长。
告辞了放蜂人,突然之间,几天来混混沌沌的思想,沉淀的沉淀了,清亮的清亮了,一时觉得有角度来做我的文章了。往回边走边构思,眼光偏又盯住了一片一片不知名的荆棘,开着丸子一般大的白绒花团,顺枝而上的,如挂纸钱串,就地而生的,又如围起的花环。哦,我明白了,这类花的开放,是对三边荒凉的送葬吗?是对三边的富有和美丽的礼赞吗?天黑回到村子,房东已为我准备好了送别酒菜,菜饱酒足,席上拉起了二胡。
二胡的清韵,又勾起了我思亲的幽情,仰望在上明月,不知今夜亲人们如何思念着我,可他们哪会知道今夕我在这里是这么欢乐啊!一时情起,书下一信,告诉说:明日我又要继续往北而去,只盼望什么时候了,我要和我的亲人、更多的朋友能一块再走走三边,那该又是何等美事呢。
(转载于《贾平凹文化艺术研究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