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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枣和牛的故事(其一)

来源:靖边新闻网 发布时间:2024-01-03 15:07 作者:王晓花

我其实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和牛相伴。

牛如此强势地介入我的生活,恒久地盘亘在我的身体,恍惚间我怀疑自己已经是一头老黄牛,在陕北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上,依赖这片土地,敬畏这片土地,更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用一颗近似泥土般的心灵,在这些大山深处深爱或绝望。向这片土地跪拜,虔诚中有无助,无助中又深得这片土地的厚爱和恩赐,最终获得圆满的幸福牛。

从我有了断断续续的记忆起,每天就和祖父母住在一处破旧的土窑洞里,窑掌的土台子上堆满南瓜,一盘大火炕炕的我吃饱的圆肚皮一夜舒坦,锅栏墙上的煤油灯熬出一朵接一朵的灯花。我总是抢在祖父前边,用手指轻轻一弹,一朵金花就这样凋谢在夜色里,那橘红的灯光照亮了祖父母坐在炕头扣玉米粒的慈祥脸庞。一盘用水泥抹平的黑墨汁锅台上,每天传出祖母“腾腾腾,铛铛铛”的擀面声切菜声。灶火里的干牛粪干驴粪蛋儿燃烧的正旺,纸窗户被吸火的灶火口震的“扑腾腾”响,惊吓到了窗台上正在下蛋的鲁花母鸡,站着就屙下一个蛋,窗根下总是堆满了各种干柴禾牛粪蛋儿,记忆中的家就是这个样子。

幼小的我每天与牛为伴,从暖被窝里爬出就大摇大摆翻进院子边上的牛栅栏,看母牛尽情地舔着它的小犊儿。小牛的小脑壳被它的妈妈舔得湿漉漉的,小犊儿那一副受宠的样儿挺“臭美的”。舔完了小犊儿,老母牛也要打扮一下,把它那斑斑点点、麻刺刺的大舌头一会儿伸进左边的鼻孔里一会儿又伸进右边的鼻孔里,太搞笑了。我把脑袋也伸向母牛,母牛顺便把我的脑袋也给添的湿漉漉的。从门里走出正要揽粪蛋添火的祖母看到我后,大着嗓门呵斥:“糕糕吆,小心你那干娘把你踢着么!”祖母顾不得放下手中的簸箕就急冲冲地走进牛圈,我笑咯咯地转着母牛跑圈圈。祖母愣是拿我没办法,转身揽起一簸箕粪蛋柴禾又向窑里走去。

祖父弓着腰有时挑着一担水,有时背着一背柴,有时肩头挂着一根绳扛着一把老镢头,远远地向院子走来,手里不是捏着几颗青苹果就是一把山枣或几颗青木瓜,马奶奶,梭牛牛。只要看到祖父手中的果实,我就笑格盈盈猛地翻出栅栏,像郎平扑球一样扑向祖父……

一想起自己曾生活在这样一个温暖的窑洞院落里,我的心就被这样温暖的回忆所牵动。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敏感的心灵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孕育、萌生的,这样的环境决定了我的生命。尽管早年的生活已经不复存在,却依然以它的方式对我始终产生着恒久的影响。我常常万分感伤地想起我的生命是从那里开始啊!从小牛犊落地后第一声呼唤里,从母牛那一会儿伸进左边鼻孔一会儿伸进右边鼻孔的大舌头,从土墙头上山丹丹盛开,从鲁花母鸡下蛋后的咯咯叫声里开始。

那是,一九八四年的初冬,漫山遍野的小野花一簇簇盛开,天气格外温暖。我就像一颗熟透的南瓜,带着哭声脱落母体来到人间,在陕北一个小小的山沟里开始新的生命。外婆给我取名山枣,一家人围着我把我当命蛋蛋一样亲着。可是在我还没有丝毫记忆起父母就离婚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留下吃母乳的我像个拖油瓶一样和祖父母一起生活。无奈的祖父狠心卖掉家里犁地正得力的一头毛驴,买回一头刚下过牛犊的慢老牛来,为的是让我有奶喝。在祖父的精心照料下母牛很争气,不光把我养的白白胖胖,还隔一年就给家里添一头小牛犊儿。这可把祖母乐坏了,说我是有福气的娃娃,给家里带来了好运。

我们的村子大约百十来口人。世代以放羊种地为生,地道的农民谁家没有一头毛驴一头牛。我们家的牛犊子每年都卖得很抢手,这头争气的母牛隔年就给家里能增加一笔收入。祖父母更加爱戴它,每次推磨拉碾、打谷拉车,犁地驮水回来,都会奖赏它一碗豆饼,老牛的皮毛光溜溜的,看上去很壮实。后来,放牛成了我每天放学后的必修课,从家门口出来,顺着一条条羊肠小道,我走在前边,牛儿走在后边,露水打湿了牛的四踢,也打湿了我的花条绒布鞋。走累了就骑在牛背上,牛稳稳当当地驮着我,看到有好草的地方,牛走过去埋头吃草。我跳下牛背,坐在一处山坡上,手里转着一朵小野花,或读一段自己写的作文给牛听。在那孤山矿林之中,牛照看着我,我照看着牛。在所有关于年少放牛的事件中,身后浩大的背景就是陕北连绵起伏的群山,和在这荒山秃岭之间,光着脊梁的父辈们在挥着镢头开垦土地。

靠天吃饭的黄土地广种薄收,常年不是干旱,就是雨打水涝,那些年村子里的人们眼睛都是红巴巴的。只要能站住脚的旮旯地、山峁地、扁担地……父辈们都赤裸着焦黑的双臂,有时踩着泥土的浪花挥舞着牛鞭,有时在两双关节肿大的手掌上吐一口粘稠的唾沫,紧握老镢头把,镢头一次次高高举过头顶,重复着重重落在干硬的黄土地上,发出“腾腾”的响声。山那边传来了“腾腾”的回声,传到山坡上放牛娃的耳朵里,心里。那声音像唢呐独奏的曲子,曲调充满淡淡的忧伤,但祖父举起镢头的双臂和挺起的脊梁使我充满力量。耳边常常回放着,娃娃,好好念书!不要怕,有爷爷供你上学了。

祖父举起镢头的慢镜头在以后漫长岁月,在我所有寥落日子里不断回放。那就是在黄土地上刨食的样子,也让我看到了父辈们的艰辛,感恩的心从小像种子落入泥土一样,在一场春雨过后,吮吸荒野上洁净的露水,然后,生根,发芽。

在每一年春雨之后,祖父都怀着喜悦的心情,恭维地向黄土地献上满脸的笑容。柳丫儿冒尖的时候,祖父就拉着老牛肩头扛着木犁走进山沟沟。每年这个季节祖父的腿总是疼的厉害,为了不耽误犁地种庄稼,夜里他总是呲着牙要拔火罐,用刀片在自己的膝盖上划上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血珠子直往下滚,吓得我总是把头埋在被窝里不敢吭声。那种疼痛的记忆,在梦里都是祖父佝偻着腰一瘸一拐赶牛挥鞭的身影,他深情的热爱着那片热土,亦如老牛般拉着沉重的负荷,在平凡与伟大间,不断书写自己的人生春秋。

夏季的山坡上长出许多野扁豆根根,村里放暑假的孩子们都赶着家里劳动了整整一个春天牲口。有缺草少料的人家,毛驴和老牛瘦的皮包骨头,风吹一下就会跌倒。六七月的嫩草是老牛们补充营养的最爱美食,老牛头不抬眼不睁的大口吃草……拦牲口的娃娃们在山坡上刨根根要搞外块,在六一儿童节到来之前,给自己买好看的裙子、短裤、塑料凉鞋、跑步球鞋……我赶着家里的一娘们母牛,拿着小镢头,背着挂包,牛在我的旁边吃草,我在牛的旁边刨野扁豆根根。我做梦都想拥有一双“飞越”牌球鞋,但祖父母老了,他们挣钱不容易,好几年我把自己的心事埋藏在心底,每次过“六一”我都很自卑,所有的体育比赛不参加,但是我的心中无比喜爱体育运动。

刨根根的时候我总是想着心爱的球鞋,举起镢头的幼小双臂就充满力量,我要穿上球鞋参加体育比赛,校园里奔跑的白球鞋真的很美!但是每次想起祖父夜间呲牙拔火罐的情景我买球鞋的念头又打消了,我要为祖父买能治百病的“三株口服液”,集市上到处都贴着这样的小广告。

在我一段时间的努力下,很快就刨够了几斤野扁豆根根皮,拿到集市上卖了十六块。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笔收入,别提有多高兴。我走进商店试穿了一下心心念念的球鞋,售货员阿姨说球鞋要十五元一双。我紧紧地攥着十六元钱,仔细打量着脚下的球鞋,恋恋不舍地脱下,从牙缝挤出一句话说:球鞋卡脚。然后低头快步离开商店。从商店出来又怯生生地走进乡卫生所,说要买三株口服液给祖父治腿病。医生笑着告诉我,“三株口服液”能治百病是骗人的,医生给我拿了两包虎骨追风膏和一些盖片,还有十多颗止痛片,一共花了十五块。最让我开心的是,医生把装止痛片的一个焦糖色大药瓶送给我,从那刻起我便有了自己的水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回到家后,夜里祖父把膏药贴在膝盖上说:膏药很管用,他的腿不疼了,流着泪对祖母说:“这娃娃小小年纪就‘长出良心’了”。虽然年幼的我还不懂得良心是什么意思,但我能明白那是祖父母表扬我的话。

秋天来临时,祖父每天早出晚归拔荞麦、割糜子、坎玉米、剪谷穗,老牛也被祖父拉去山里驮粮、拉车。祖母在家打理家务,最重要的是要盐上几缸落霜的老白菜。酸白菜最耐吃,祖母每天用筷头子挑一点猪肉,润一下锅,再从大瓷缸里挖两颗酸白菜,切碎捞水挤成圆球下锅炒,然后撒半把大青盐颗子,丟一撮花椒面,添几瓢水,水开后下碗米或煮些面片,早上一锅米和饭,下午一锅面和饭,祖母常常说我:“和和饭憋灰汉。”我们的日子在祖母柴米油盐的精打细算下,在祖父的辛勤劳作下,村子里谁家的粮食都没有我家的多。

腊月的天气很冷,祖父一早就赶着牲口去集市上卖豆子,黑天了还不见回来,和和面在锅里热着凝成了大坨。祖母最是心焦,一刻也没有在炕上坐着,一会儿听听,一会儿又听听,都不是祖父回来的声音。其实祖母是多此一举,我家的耕牛能认得路,进村口就会扯着嗓子叫唤。耕牛是家里的一份子,我最熟悉了。祖父回来已经很晚了,大雪封了路,车上很冷,祖父拎着鞭子小跑着赶车回来。祖母喊我帮祖父卸车,她拿了柴火往灶膛里引火,饭菜需要在热,祖母走得急,暖壶倒得劲大,咕咚咕咚的声音很沉闷。

祖父吃饭狼吞虎咽,一是冷了饿了,在集市上没舍得买的吃两个炉馍,二是着急向我们展示他的最新“成果”。鞭炮买了多少,蜡烛买了最长的,糊窗口的新麻纸,剪窗花的彩色纸,对联,还有年画。年画是我们的文化大餐,一张年画分八个小结,有《红灯记》《铡美案》《毛主席转战陕北》……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广播,年画是我的文学启蒙,我家的年画不够看,我又跑去邻居家看,脖子仰得生疼。当墙上的纸质年画变成各种裸胳膊露腿的明星画时,我看年画的热情已被电视机取代。随着年画的变化,我在不断成长,时代也在飞速变化着。

(作者系靖边县文学爱好者)

网络编辑:王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