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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万城,跨越一千六百年的苍凉

来源:靖边新闻信息网 发布时间:2023-08-23 16:18 作者:刘曹凯

在陕西北部的靖边,毛乌素沙漠南缘,我生长的土地上,坐落着一座匈奴故都统万城。我经常来看这座废弃、空荡、荒芜的都城遗址。看着眼前的城,心中会横生出苍凉,生出激动,生出对历史的冥想。

在统万城下,风夹杂着沙粒从四面八方而来,吹得河水潺潺、草木萧萧、乱云翻滚。满目苍凉的白土城在风中晃动起来,如同片片抖动着的白杨树叶子,闪耀着万点金光。耳畔的风呜咽起来,似腰鼓铿铿锵锵的鼓点,像信天游高亢婉转的曲调,又似牧人低沉叹息的嗓音,那是一首吟唱了千余年的苍凉歌谣。

统万城是一首歌谣,是岁月遗留在毛乌素沙漠里的一粒火种,是浩瀚历史长空中悬挂的一颗星辰。只是那些烈焰和光芒逐渐被时光稀释,黯淡得如起风之夜的月晕,就连那个人如其名野心勃勃的匈奴后裔也逐渐被人们遗忘。赫连勃勃,他“容仪瑰伟,英武绝人,骁勇剽悍,善骑射,多智谋”。勃勃在十六国纷争的乱世中与群雄角逐,伐后秦、败东晋、攻南凉,一度策马南下,破关中、取长安,建国大夏。

征战途中赫连勃勃经过黑水之畔,见水草丰美而慨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由此定都于朔方,广征十万民夫蒸土筑城。负责筑城的是勃勃的宠臣叱干阿利,他生性残暴,以铁钉刺土来检验城池的坚固,铁钉刺入一寸,即杀筑城民夫,推倒再筑。七年之后城池筑就,“坚可以砺刀斧”,勃勃为其取名统万城,意为“一统天下,君临万邦”。四座城门分别命名为招魏、朝宋、服凉、平朔,意即招降魏国、联合刘宋、征服西凉、平定朔方;又在城内筑永安台,祭祀天地。

赫连勃勃的野心尽数显露于统万城的名号当中,统万城也由此与乱世枭雄赫连勃勃紧紧联结在一起。在勃勃割据一方称帝时,大夏国力达到鼎盛,国都统万城也达到了空前的繁荣,城内有军民三十余万,汉民与沿线游牧民族于城内互市贸易。统万城集政治、文化、军事中心于一身,长安此时也仅仅是大夏的陪都而已。然而统万城的辉煌只延续了数年时间,赫连勃勃死后两年,北魏攻破城池,大夏随即灭亡。

其实,赫连勃勃生前,大夏的统治就已经风雨飘摇。勃勃骄悍残暴,一心掠夺地盘和财物,不施仁政,视民如草芥,动辄杀戮,人心尽失;同时他宠信工巧擅权的叱干阿利,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言路闭塞,早已埋下了灭国的祸根。大夏的亡国正是“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的写照。然而在灭国的背后,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也就是在匈奴与汉民族的碰撞之间,赫连勃勃对民族关系的处理和汉文化的认同程度。

赫连勃勃本姓刘。东汉末年,曹操在邺城扣押了前来拜贺的南匈奴单于呼厨泉,并将匈奴分为五个部落,令各个部落南迁至长城沿线同汉民一起从事农耕。匈奴各部归顺于汉朝后,部落的匈奴人都改姓为汉朝国姓刘,勃勃的祖先也在此列。但勃勃以汉姓为耻,建国称帝后认为“帝王者,系天为子,是为徽赫实与天连”,遂改姓为“赫连”。随着西晋的灭亡,游牧民族的版图不断南扩,可以说在征战和军事方面建立起了极大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然而在入主长城以南的大片疆域后,游牧民族都面临着一个选择,那就是以何种方式统治中原地区和如何面对博大精深的汉文化。其中不少人选择了汉化统治和接受汉文化的熏陶,比如赫连勃勃的故主后秦皇帝姚兴,就以提倡儒学巩固统治;后来灭大夏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也重视农业生产,尊孔修文;还有为人们熟知的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进行汉化改革。正因如此,南北朝才成为我国历史上的民族大融合时期,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后,也只有重视农耕生产,主动接受和融入汉文化,方能实现长治久安。

反观赫连勃勃,在其统治范围不断扩大,面对统治区域内的汉民族和汉文化时,却产生了一种敌视和卑怯并存的矛盾心理。这一点在勃勃夺取长安后更加凸显。他征召京兆隐士韦祖思,此前尊儒的姚兴征召时祖思拒不出,此番勃勃征召则“既至而恭惧过礼”,勃勃觉得韦祖思“以非类处吾”,因而杀了韦祖思。韦祖思面对尊儒的姚兴尚能坚持文人的气节,面对残暴的勃勃则觉得毫无道理可讲,所以既惧且恭,但这反而挑动了勃勃脆弱的内心和敏感的神经,终究难逃厄运。面对匈奴与汉族的文化差异,勃勃一方面排斥汉文化,为自己改姓,不重视农耕生产,放任部下肆意掳掠;另一方面却效仿汉族政权筑城池,设百官,征召韦祖思这样的儒士试图为己所用。在受挫后,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试图以奴役和杀戮来彻底征服汉民族,以军事的强盛来掩盖文治的不足,以威权和铁血来巩固自己的统治,这无疑是匈奴文化在汉文化前卑怯的集中展现。然而威慑从来不能让人心臣服,暴政累积起来的强大往往虚弱不堪,逆历史潮流而动则终将被历史裹挟而去。

赫连勃勃是一个残暴成性的统治者,也是一个心怀理想的狭隘的民族主义战士。为了建立匈奴帝国的理想四处征战,在前秦、北魏、西凉和刘宋的夹击中攻城略地,在血腥的乱世中开疆拓土。他天真地以为仅以武力开创盛世驾驭臣民,将文化冲突中匈奴文化的劣势视为汉民族对异族的羞辱,在文化和心理上遭受挫败的他彻底变得疯狂和残暴,任性地施虐于民,横加杀戮。赫连勃勃的困境和大夏国的绝境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一个不懂敬畏、不存怜悯之心的统治者注定要留下千秋万代的骂名,丝毫不值得同情。勃勃一手缔造出的帝国在历史的长河中转瞬即逝,犹如大海中激起的一朵浪花。匈奴这个民族也消逝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他们彻底融入了汉民族,有人说他们西迁建立匈人帝国成为匈牙利人的祖先,不一而足。统万城则随着赫连勃勃的死去和大夏的灭国逐渐没落,直至宋代被毁,仅剩一座都城遗址。

此刻,抬头望向苍穹,湛蓝的天空里飘满了洁白的云朵,它们漂在天河里跌宕起伏;眼前的白土城俯卧在毛乌素沙漠里,在绿树簇拥河水环绕中翘首仰望。云朵与土城同样白得绚丽,白得刺眼,白得不忍直视,它们遥相呼应,像是统万城的前世与今生在历史长河中的回眸。长云无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长城无限,穿越历史烟云岿然不动。统万城,就在这无常的岁月和无限的历史中跨越了一千六百年的苍凉时光,缓缓成为遗迹。

站在六月的统万城,感受着漫长的炎热、深浓的绿色、广袤的寂静和内心的孤独。与我相伴的是骄艳的阳光、翻滚的飞云、冰凉的河水、呜呜鸣响的沙丘、崖壁上横生的一棵酸枣树、逡巡畏缩的一只蚂蚁。可是一转身,我就踏进了一千六百年前的纷争,与我相随的是赫连勃勃、是十万民夫、是匈奴骑兵、是金戈铁马、是蜿蜒奔腾的黑水河、是巍峨雄壮的统万城。

走在统万城里,城孤独,人孤独;走在统万城里,人的内心并不孤独,人的灵魂并不荒芜;走在统万城里,走进的是一部无边无际的史书,走进的是一方历史无垠的浩瀚星空。

(作者系靖边县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干部)

网络编辑:王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