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浓眉小眼,蚕豆似的眼睛并不十分明亮,却透着一股令你无法忽视的灵动。个子不高,敦敦实实,一头茂密的黑发有些散乱随意,这也并不影响他的朝气蓬勃。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质短夹克,蓝色的牛仔裤,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但只要一抖肩,一开口,全身都好像带上了音乐的节奏。
一进门,他亮出火眼金睛般的神气,环视了目之所及的地方,然后掏出蓝色的鞋套套在鞋上。我原本计划晚些时候再擦玻璃的,可昨天朋友把他推荐给我,告诉我小伙子很利索,可以在今天下午两点半到三点之间到我家。他完全是踩着时间点来的,说他已经擦完两家,后面还有两家在等。因为我忙着干活,午饭吃得晚,桌子上摆放着尚未放入冰箱的剩饭,我便问他吃饭了没有。他一边脱皮夹克,一边非常干脆地回答我:“吃了,刚吃过。”声音响亮,语速极快,每个字都清晰且有力量,完全是吃饱饭的样子。
他像主人一样潇洒自如地在我家兜了一圈,健步匆匆,然后告诉我,得出四百元。我有些吃惊,对他说以往都是二百元。他毫不含糊地回复我,“马上过年了,再过几天价格更高。况且我的要价一直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语气里的果决或者自信镇住了,完全没有了继续跟他讨价还价的念头。
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同伴,至少高过他十公分,年龄看起来也要比他大一些。但是他不停地指挥他的同伴,他的同伴也会时不时征询他的意见。他们把细节处理得非常到位。以前一直没被擦掉的胶被他用铲子铲掉了,他对我说别人不敢这样做,担心留下划痕,但是他很专业,请我放心。他的确没有铲伤玻璃,原来像浆糊一样令人不快的污痕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把纱窗取下来,发现有些纱窗由于装反受损,心疼地说,如果受损严重就再也不能用了。他把纱窗洗干净,用抹布擦干,然后举到我面前对我说,“这一头儿有轮子,得安装在下面,只有安装对了才不会把纱窗弄坏。”每擦一个窗子,他都把窗框、窗缝和窗台擦得干干净净,发现有水洒到的地方也会擦掉水迹再离开。他一边干着一边念叨着,像任何一个执着于事业的人,认真而负责。轻松驾驭的时候,他会快乐地哼唱两句年轻人喜欢的歌曲。但是走进我小女儿的房间时,他看到正在上网课的孩子,声音立刻变小了。房间的飘窗上放着几撂书,他询问孩子可不可以先把东西移在床上,他在别的房间移动阻碍他行动的物件时并不曾征求我的意见。我在他突然变得谨慎的语气里仿佛听到了对知识的敬畏。
近十年来,我自己擦玻璃的次数减少许多,春节前这一次一般是请人来擦的。我见过许多擦玻璃的,他们无论男女老少,多是一副漠然的表情,而且每次擦完,地板往往变成了地图。我第一次在一个擦玻璃的人身上看到了干事的热情和快乐。我的目光已然被他吸引。我说,你干活看起来好有精神。他说:“人活一口气,当然要有精神。”
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我们一边干一边聊。他依然是节奏明快的语调,我在他并不连贯的叙述里大概了解了他的点滴经历。
他是蓝田人,今年33岁,未婚。17岁那年夏天,他不想上学了,对父母说自己要去西安闯。父亲递给他110元,对他说:“你花完钱活不下去就回家来。”他用10元钱买了一张汽车票,来到即将要闯荡的世界。但是被自己想象的无比美好的地方并没有愉快地接纳他,他在一个桥墩下睡了28天,但是再苦再累,他都没有打算回家去,“我要争一口气么,不能书念不好,干别的事也干不成么。”他当过小工,做过搬运,跟别人开过食堂,干过装修,最后选择了家政行业,他觉得做这个事情有现钱可挣,挺适合他。他已经在曲江大城买了一个150平的房子,一平米一万六,还花33万元买了一辆奥迪车。他说,“现在的女的太现实了,男的不好找对象,人家要啥咱就得有啥么。”我说,你好厉害呀,这么年轻就挣下了房子和车子。他说:“厉害个啥,就是比别人能吃苦。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大多数都吃不下这个苦。”紧接着又说,“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现在一个月要还近一万元的房贷和车贷。”我问他买房子父母给钱了吗,他说父母要给,但是他没有要,“我就没有花父母钱这个观念。我现在每个月还要给父母3000块。”我说,那你每个月得挣一万多元才行。他说那当然,他每天的收入都必须达到五六百元。他说他也节省钱,花十几万元就把房子装好了,水电等简单的事情都是自己搞定的,“能自己做就自己做,现在贵的不是材料,是人工。早起一点,晚睡一点,或者外面没有活的时候干就对了,咱又不急。”他把自己经历的一切艰辛说得稀松平常,没有悲叹,没有骄傲,可每一句话里都似乎带着乐感。
一个半小时后,所有的玻璃擦完了。我的玻璃前所未有的干净如洗。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天空也像洗过一样湛蓝澄澈,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整个房子焕然一新。我们加了微信。我毫不犹豫地给他转过去四百元。在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扫了一下他的朋友圈,发现很多“上班了”“出发了”“下班了”的动态,今天早上六点多“出发了”,紧随其后的是今天凌晨一点多发的“下班了”的微信。我不禁问他:“你一点多才下班,昨天晚上没有睡觉吗?”“睡了啊,我一点多下班,睡到五点半才起床。”那个轻描淡写的“才”字重重地击了我一下。他好像看到我的心理活动,不以为然地说:“我现在习惯了每天睡四个小时,睡多了还不舒服。”我说你这样太辛苦了。他灿然一笑:“人年轻当然要辛苦一点。年轻不吃苦老了才可怜。”
他自始至终都是那样精气神十足,好像不曾干了大半天活。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他:“你‘阳’过了吗?”“早都‘阳’过了,12月6号就阳过了。只发烧一天,41.2度。第二天烧退到37.5度,去做了核酸是阳性,但是我就跟没事儿人一样,没咳嗽一声,没有其他人的那些毛病,可能被高烧烧没了,好得利利索索的。”真的是上苍有眼,我心里酸酸接着暖暖。
他姓马,让我叫他小马。小马点微信收取工费时,先说一声“谢谢阿姨”,然后朗朗地道别,风一般地走了。楼道里立刻响起了“这一路真的越走越痛,有太多不容易让人失控……”歌声轻快,并没让人听出任何不容易。
晚上临睡前,我不由自主地再次翻看小马的朋友圈。闯入眼帘的第一条是晚上8点59分发的:“今天一天,吃第一顿饭”,后面是一张方便面的照片。我耳边响起了“吃了,刚吃过”的响亮声音,胸口顿时像塞了一截木头。“人活一口气”究竟是什么,是争气,是骨气,还是志气?
再往下翻看,他发了不少,多数与干活有关,有不少是三更半夜发的,有的时候凌晨三四点就上班,有的时候晚上三四点才下班。要么只有一句话,要么是一句话配着一张照片,要么是一段小视频。吃饭的照片千篇一律,简单、便宜,一天的伙食费估计不超过20元。打开一个个小视频,基本是在工作现场拍的,有的是进行时,有的是完成时。所有的小视频都被配了音,有的是歌曲原唱,有的是他自己直接在唱。他的歌声中气十足,韵味浓,富有感染力。
“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是乐气,是神气,是心气,是阳刚之气、生命之气。我恍然懂得了他一言一行里都充满音乐节奏的原因。
(林青,原名薛红岩,靖边县工业商贸局原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