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7日，在路遥先生去世29周年之际，朋友圈里又多了一些回忆路遥的文章。其中有高建群先生写的一篇《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在这篇文章里，高建群写了《人生》诞生的经过。路遥从小寄养给伯父，他与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面的弟弟猴蛮第一次见面后抱头痛哭，在延安饭店开了一个房间听弟弟讲他的苦难经历，听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后，路遥决定把弟弟的故事写成小说，并给弟弟取了个新名字“王天乐”。两个月之后，路遥完成了12.8万字的《人生》手稿。
我写这段文字的目的不是回忆路遥先生，而是想通过路遥先生的故事进一步体会一个道理：工夫在诗外。我想，倘若路遥先生认为聊天是一件与“诗”无关的无用之事，会耽误他创作的时间而不曾跟弟弟长谈，我们今天还能读到《人生》吗？
“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这是宋朝大诗人陆游给儿子传授写诗经验时写的一首诗中的一句。
“工夫在诗外”是指学习做诗，不能就诗学诗，而应把工夫下在掌握渊博的知识，参加社会实践上。渊博的知识来自他人的经验总结，学习书本知识可以使自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出发。然而一个人仅仅凭学习书本知识是不够的，只有通过丰富的社会实践才能真正吸收消化书本知识，才能有所丰富，有所发展，有所创新。正如陆游在另外一首诗里所写“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据高建群文章，《平凡的世界》主人公原型仍然是王天乐。但是为了写好这部作品，路遥不仅限于听弟弟讲故事。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梁鸿于11月5日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用这样一段文字记录了《平凡的世界》的创作经历：路遥不但阅读古今中外大量长篇小说，钻研政治、哲学、经济和历史，还啃下了农业、商业、工业、科技等相关书籍，甚至学习养鱼、养蜂、施肥、造林等实用技术。凡是作品涉及的背景知识，他都尽可能做到了然于心。为了充分了解1975-1985年间的中国社会，路遥找来这10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地方报纸一页页翻阅。在准备资料的同时，他也在进行另一项基础工作——体验生活。他提着装满资料的箱子，在陕北各地奔波，数次到煤矿、农村，长时间体验生活，和矿工一起下矿井挖煤，和农民一起在街头揽工……
《平凡的世界》已经成为经典，直到今天仍保持着极高的印刷量，每年销售50万部左右，累计销量超过1700万部。它是军营和大学阅览室里被借阅最多的小说。它于2019年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为什么《平凡的世界》创造出如此经久不衰的辉煌呢？答案就是路遥在创作过程中所付出的“工夫在诗外”的艰辛努力。
事实上，从古至今，任何一件优秀文学作品的诞生都离不开丰富的社会生活或社会实践。“诗仙”李白之所以写下那么多神奇的浪漫主义作品，是因为双脚在祖国的大地上游走。“诗圣”杜甫的“三吏”“三边”之所以对后世影响甚远，是因为真切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矛盾和人民疾苦。“诗鬼”李贺虽然出身唐朝宗室，生于“温室”之中，然而“与诸公交，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骑巨驴，背一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如果李贺写诗时也像“诸公”一般“随大流”设法凑合题意，只把体裁、韵律等限制放在心上，而不总外出漫游，就绝不可能写出与“诗仙”“诗圣”齐名之作，流芳百世。
新中国成立以来，柳青的《创业史》、陈忠实的《白鹿原》等名家名作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一样成为经典。而这些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无一例外是因为它们都来自于生活，来自于实践，“诗”外的工夫异常扎实。
与此相反，如果作家总呆在“格子”里搞“霸道总裁”类创作，教授总呆在“格子”里从书本到书本地寻章摘句，社会科学工作者总呆在“格子”里探索解决现实问题的途径，哲学家总呆在“格子”里研究“牛”或“松鼠”所授的“过河”之道，那么经得起时间和实践检验的经典之作还能够产生吗？
还有我们的公务员，他们如果只在“格子”里作文字游戏，只在“格子”里上传下达，他们的“实施方案”能切合工作实际吗？他们的语言老百姓还能听得懂吗？记得曾经随一位领导下乡。当地群众正在徒手栽植马铃薯。领导问老乡：“你们一天能栽几亩？”一位农民用异样的眼神瞅了瞅这位领导，调侃道：“领导，您真的是吃大米的！一天能栽五分地就不错了，还能栽几亩？”老乡的话反映出的正是这位领导缺乏“诗”外的工夫。2017年春夏，精准扶贫工作正在展开，驻村工作队和“第一书记”纷纷奔赴农村。其时，反对声音一片，时不时有同志发出这样的声音：“机关干部下农村是镀金、作秀，他们在那里什么都干不了。而机关的工作因为人手缺乏又被耽搁。下派干部劳民伤财，毫无意义。”当时，一位老同志的观点恰恰相反。她说当年的“五七干校”我们觉得没有意义，却锻炼了一批能吃苦肯担当的好干部，当年的“上山下乡”我们觉得苦了孩子，却造就了一批各行各业优秀的建设者，如果我们的公务员永远只知道“格子”里的事情，他们将来怎么管理“格子”外的世界？
还有我们的孩子，如果他们只呆在“格子”里听讲、做作业、刷题，所有的时间都被老师和家长用各种书面任务安排得满满当当，那么如何让他们写出有灵魂的作文，如何让他们在长大后迅速适应无比鲜活、无比丰富、无比复杂多险的现实生活？
我的一个朋友，他有一个非常听话且爱学习的孩子，谁都认为值得培养。于是孩子自小学起，周末的时间被各种培训课程占满，从音乐到体育，从书法到文化课，孩子的晚饭时间常常只有十分钟。初二的时候，这位朋友请到了一位当地非常优秀的英语教师为孩子补课，老师在辅导过程中发现，孩子做错一些题并不是因为知识点没有掌握，而是因为缺乏生活常识。他问孩子是不是从来不做家务，孩子说是的。他自小没有做家务的意识和时间。于是老师告诉孩子，我们许多语法知识的应用都来源于生活习惯，所有的知识都来源于生活本身，如果没有足够的生活体验，硬生生地接受知识就不好理解，就只能靠死记硬背了。这位老师的话如醍醐灌顶，点出了学习的本质。试想想，英语这些语言类的知识尚且来自生活，那么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呢？那么在以往一切实践基础上总结或概括出的历史和政治呢？如果我们的孩子远离了生活，没有集体劳动的时间，没有和同伴玩耍的时间，没有参与家务的时间，甚至没有观察生活的时间，他们的时间如同一张没有任何空隙的画作，而我们却要求孩子在这样一张画作上去创作去创新，这可能吗？长此以往，我们的孩子如果在事实上养成了懒于动手、懒于实践的习惯，那么他们不仅今天在“纸上谈兵”，明天还可能在“纸上谈兵”。如果他们犯下“痛失街亭”的错误，谁又能保证不被“挥泪而斩”呢？
著名教育家、思想家陶行知先生指出：“教用脑的人不用手，不教用手的人用脑，所以一无所能。”“教劳心者劳力，教读书的人做工；教劳力者劳心，教做工的人读书。”对照先生的话，结合本文主题，对于用脑者来说，用手属于“诗”外；对于用手者来说，用脑恰在“诗”外。那么，先生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应该具有“诗”外的工夫，唯如此才能成为更加有用的人。
“工夫在诗外”并不抽象，但只有静下心来才能真正体会，切实践行。一切的急功近利、只管“有用有利”的念头大概都与“工夫在诗外”所蕴含的道理格格不入。
（林青，原名薛红岩，靖边县商贸局副局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