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大会是在小学校的会议室开的,本来只能容纳一百人的会议室密密匝匝地塞进了三百人。少年被挤得悬在了空中,两只脚怎么也够不到地面。校长开始讲话后,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雨滴打在屋外梧桐叶上的声音,伴着校长那有些沙哑的声音。
校长说,这是一起极其严重、极其恶劣的反革命事件。对这样的阶级敌人,全校师生要挥舞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对其实施专政,一定要“全党共讨之全国共诛之”,要同仇敌忾。尤其是广大的贫下中农的又红又专的子女们,更是要将对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的深厚感情落实在行动上,挖出隐藏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而那些地、富、反、坏、右的子女要将功赎罪,互相揭发,看看究竟是谁对无产阶级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
少年挤在人群中,听到校长说到贫下中农和地富反坏右的时候,他的脸有一点红。少年家的成分不是“贫下中农”,也不是“地富反坏右”,他们家的成分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那个具有“两面性”的“随风倒”的中农。少年担心别人看出了自己脸红,就左右看了看,发现大家的脸都很红,因为人太多太挤。
随后就开始了分班级讨论。每个人都都要说说出事的那天早晨自己都去了些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事情,还要给自己找出证人,证明自己那天不在犯罪现场。大家的发言很踊跃,都说了那一天自己的行踪,还都找出了证人。少年也像大家一样做了,也找出了除祖父之外的一个证人。说完了少年长长地吐了口气,脸色也渐渐的恢复到平日的白皙。
雨还在下着。二年级的个人发言结束了,全班三十多个人都给自己找到了证人,除了少年的同桌爱民。
爱民的爸爸本来是贫农,后来却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潜伏的国民党特务”。他生了三个儿子:爱国、爱民、爱党。名字都很好,可连起来就成了“爱国民党”,其“阴谋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爱民说那天早晨他发烧,在屋里的炕上躺着,他爸爸妈妈和哥哥爱国弟弟爱党都下地干活去了,没有人能证明他不在犯罪现场;也就是说,没有人能证明爱民没有去村南的路上写过反动标语。
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班主任把这一情况及时向校长做了汇报。校长很快就来到了二年级教室,说,天晚了,大家先回家,明天接着讨论。大家就散了,三三两两的往家里走。
少年是最后走的,他看见校长和班主任把爱民留了下来。爱民临走回过头来看了少年一眼,那眼神里写满了无助和无奈,然后就被校长和班主任推搡着走了。
第二天一早,少年又到了学校。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了,少年在去学校的路上险些摔了一跤。一进学校大门,少年就看见学校办公室外边的墙跟下围了一大堆人,朝墙上看着什么,有的人还朝墙上指指戳戳的。少年走过去,等人群散了,便走到跟前,看见墙上贴着几张照片。照片上面隐隐约约的有些字迹。贴照片的人大概担心学生把那条反动标语连着念出来,就把照片精心地剪开了,“毛主席”三个字和“打”、“倒”两个字贴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也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少年这才明白了所谓的“反标”是什么意思了,他似乎还冲着那七零八落的照片点了点头。
爱民却没有来学校。大家看着少年身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叽叽咕咕地小声议论着。少年就觉得自己的右边胳膊有些异样的感觉,爱民本来就坐在少年的右边。
还是接着讨论。没有人知道爱民为什么没有来学校,也没有人敢问老师。按照昨天晚上校长的布置,今天是互相揭发。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始终没有见有谁要揭发。老师再三的鼓励启发也没有用处,大家还是你看我、我看你。一个早晨就这么枯坐着过去了,老师就说大家先回去吃饭,吃完饭再接着互相揭发。
少年等大家都走完了,就过去问老师,爱民为什么没有来学校。老师听了,马上睁圆了眼睛,看着少年,说:
“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看着老师,摇摇头,没有说话。
“该你问的你问,不该你问的就不要问!”老师的语调很严厉。
少年瞪大眼睛注视着老师,他觉得自己的老师这时特别像那个黑胖的民兵连长。(未完待续)
(作者系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