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少年一想起那个暑假，满眼满心都是泥泞。
那一天，距离杨村不到五里地的王乐镇逢集，少年一早就跟着祖父去赶集。去的时候天就阴沉沉的。祖父说，咱们快去快回！看这天，八成要下雨。果然，赶完集回来刚走到村口，雨就开始下了。起初雨并不大，零零星星的，但人们还是匆匆地往家里赶。这时候，少年还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连一点前兆都没有。回到家，少年的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饭，见少年和祖父回来，就说，饿了先吃点馍，饭过一阵儿就好。少年就拿了一块馒头吃着，看着母亲做饭。母亲说，村子南边的路上好象出了点事情，一大早人就吵吵嚷嚷的。少年就对母亲说他去看看，很快就回来。母亲叮咛说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上雨伞。
出事的地点在杨村村南那条路的西头。少年赶到时雨渐渐的大了起来，他可以清楚地听到雨滴砸在尘土上“噗噗”的声音。两个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的人正蹲在墙根下说着什么，他们面前不到一尺的地上扣着两顶发黑的破草帽。那两个人少年都认识，白瘦的是小学的老师，黑胖的是村上的民兵连长。
一见少年走了过来，黑胖的民兵连长很警惕的用戒备的目光看着他，白瘦的小学老师对民兵连长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民兵连长的黑脸才显得松弛了一些。少年在小学的学习成绩很优异，那个老师肯定认识他，但少年并不知道，只是远远的站着看，嘴里还嚼着馒头，直到那个老师喊着他的名字让他过去。
这时候，雨越下越大，少年头顶的雨伞被雨滴打得叮叮咚咚响，地皮已经湿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清香。少年走了过去，民兵连长就问他早晨干什么去了，少年说跟爷爷去王乐镇赶集去了，然后就大着胆子问老师那两顶草帽底下盖的是什么。
“反标！坏人写的反动标语！”民兵连长一脸严肃地说。
“反标？”少年重复了一遍，他并不知道反标是什么。才上小学二年级，少年知道自己懂得的东西太少，该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但少年却不敢问，因为他觉得那个平日大队文艺宣传队演节目时在舞台下挥舞着竹竿维持秩序的黑脸民兵连长看上去很是怕人。
少年回到家的时候，路开始变得泥泞起来，远处横着的村落也变得朦朦胧胧的，屋檐的瓦楞上也开始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少年的母亲已经做好了饭，祖父和父亲都坐在饭桌前。少年刚一进门，就觉得屋里的气氛不比平常。父亲正在埋怨母亲为什么要让少年到村南去。
母亲说：“去看看么，有什么要紧。”
父亲说：“再没地方看，非得要去那个地方！”
祖父就说父亲：“娃只是去看看，又不犯法！”
父亲就没有再说什么，只顾埋头吃饭。因为有刚才的几句口角，饭桌上的气氛很压抑。屋外的雨声也越来越紧。少年一边吃饭，一边想着父亲为什么不让自己去村南。平日母亲似乎要更严厉一些，可今天父亲却一反常态，可见村南路上发生的事情很严重，虽然少年对那两顶破草帽下的那被民兵连长称作“反标”的东西很茫然。
雨越下越大了。
天快黑的时候，杨村村口那棵大皂角树上的高音喇叭播了一条“紧急通知”。少年想着大队里可能又有什么事情要对广大的贫下中农和社员同志们说，可等到听完了，才知道通知的事情跟广大的贫下中农和社员同志们并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学校让刚刚放暑假的学生晚上都要到学校里去，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少年听完，脑子里突然就浮现出了村南路上的那两顶破草帽，耳畔响起的是雨滴打在雨伞上叮咚叮咚的响声。
晚上，少年手里提着马灯，打着雨伞，穿上胶鞋，跟着高年级的哥哥姐姐去了学校。在路上，少年听着哥哥姐姐们的议论，对杨村村南那两顶破草帽底下的“反标”有了一点了解，知道那是一个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怀有刻骨仇恨的人写的。但那个人是谁，没人知道。少年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有点莫名的兴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很快压住了自己的这种情绪，生怕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作者系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院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