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过去了,雨还在下着,路上的泥已经有半尺厚了,少年每天穿着高腰胶鞋踩着泥泞去学校。追查那个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赫鲁晓夫的工作依然没有多少进展,还在互相揭发阶段。学校为了使这项工作得以顺利的进行,专门从村子里请了一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给学生们忆苦思甜。这个老贫农第九次给学生们讲了在万恶的旧社会他爬在地主的磨房里舐谷糠的事情,学生们第九次被这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感动得热泪盈眶,眼睛看上去都红红的。校长抹着眼睛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并不失时机的启发大家: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翻身不忘毛主席,挖出隐藏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但看起来似乎收效甚微,大家依然一言不发,嘴比先前闭得更紧。而且自那天以后,大家一进学校的大门,似乎都象变成了哑巴。少年平日里话就少,现在更是难得见他开口了,尤其是一想到自己的同桌爱民,少年的面孔就越发苍白起来。
爱民那天晚上回去就病倒了。他的哥哥爱国从学校刚一回去就把爱民的事情告诉了他们那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父亲。后半夜爱民回到家,那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就问他是怎么回事儿。爱民嘴唇哆嗦着照实说了。他父亲听了,脱下脚上一只“踢倒山”,照着爱民的头就猛抽了几十下,爱民就倒在地上没有了动静。爱民的母亲连忙过来抱起他,这才发现爱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拉了一裤裆,尿了一裤裆。从那时候爱民就再也没有清醒过。少年现在只要一想到爱民,脑壳里就响起了爱民父亲的那只“踢倒山”打在爱民头上的一种类似弹拨乐器发出的“缯──缯──”的声音。少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
这天,学校改换了前些天的方式,抽出了十个根正苗红思想觉悟高而且他们的父亲或祖父或曾祖父或曾曾祖父在旧社会都有血海深仇的老师,分别正襟危坐在十个办公室里,每个学生都要接受这十个老师的轮流审问,然后由校长把十个老师的记录一一检查,看看藏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有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于是,学生们就像是在走马灯一样,在十个老师的办公室里出出进进,越到后来学生们的脸越见苍白。而且,不时有学生晕倒在泥泞中的消息在学校传播着。
少年是第五批接受审问的学生。进第一个老师的办公室时,少年本来就苍白的脸愈发像纸了。
“你会不会写毛主席万岁?”
少年点点头,嘴紧紧闭着,在老师递过来的纸上写了。
“再写上打倒刘少奇!”
少年又在纸上写了。
“有人看见你那天早上在村南的墙根下写了照片上那五个字,我们从字体上来判断也确实如此。你承认不承认?”
少年赶紧摇摇头。
“你不承认?”
少年又连连摇头。
“国家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可要想好了!”
少年点点头。
“好!承认了,那就老老实实交代吧!”
少年又连忙摇摇头。
少年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一个一个老师就像是阎王大殿里的判官。
“好了,你可以走了!”判官合上桌上的本子。
少年稍微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后面却响起了一声炸雷:“说,你最最敬爱的人是谁?”
少年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脱口而出:“毛──主──席──!”
爱民死了,是吓死的。死之前他的眼睛老是闭着,死了以后他的眼睛反倒睁开了,只是看上去非常狰狞恐怖。少年一想到爱民死后的那张脸,晚上常常做噩梦。
爱民死的那天晚上,清醒了一阵。听着屋外的雨声,爱民给他父亲说他想见见少年。那个现行反革命分子、隐藏的国民党特务的父亲就悄悄地潜入少年的家里,一进门就“扑通”地跪在了地上,说了自己的儿子爱民的心愿,一个孩子最后的心愿。
少年的母亲听了,悄悄地抹了把眼泪,没有做声。少年就又把目光投向了父亲,父亲却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父亲。少年就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祖父。
祖父看着少年,摸了摸他的头,说:“去吧,孩子!”(未完待续)
(作者系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院长)